钟振振杂谈诗词创作(十一):旧体诗词怎样用传统语汇写现代题材
2020-11-30 09:20: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钟振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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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刊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旧体诗词怎样用传统语汇写现代题材

  怎样用旧体诗词这种中国诗歌的传统体裁来写中国社会的现代题材,这是当前诗词创作者面临的一大挑战。这个问题解决不好,我们就没法说服那些对旧体诗词抱有偏见,认为旧体诗词过时了,应该寿终正寝,退出文学创作历史舞台的先生们;也没有理由要求从事当代文学史研究的学者关注当代诗词创作,把当代诗词作家及其作品纳入他们的视野。道理很简单,如果一名体操选手,动作完成得不规范、不优美,裁判凭什么给你打高分?一位戏剧演员,唱、念、做、打都乏善可陈,又有什么脸面抱怨观众不为你喝彩?

  用旧体诗词来写现代题材,难度不在于格律——因为旧体诗词中的近体诗和词虽然要讲格律,但古体诗却比较自由,并不受格律的束缚。如果用旧体诗词来写现代题材的难度仅仅在于格律,那么不写近体诗或词,专写古体诗,问题岂不是解决了?用旧体诗词来写现代题材的难度,主要在于语汇的选择和运用。现代社会日新月异,前进的节奏实在太快,新事物、新思维、新观念层出不穷,新名词、新概念、新语汇(包括许多外来语)批量涌现。不分青红皂白,一股脑儿往诗词里搬,与诗词中旧有的传统语汇搅和在一块,这样“整”出来的作品,不古不今,亦土亦洋,就像唐明皇与杨贵妃跳“迪斯科”,安娜·卡列尼娜与沃伦斯基唱“二人转”,让人怎么看了怎么别扭。笔者这里的意思不是说现当代语汇包括外来语绝对不可以用,而是提请大家注意,对此类新语汇的使用要慎之又慎,要反复斟酌。倘若那新语汇本身具有形象性(至少是具有一定程度的形象性),用用自亦无妨;如果是抽象的概念,略无形象可言,一般来说,最好不要轻易拈出。此外,在使用新语汇时,要特别注意与传统语汇的磨合,力争做到水乳交融,相得益彰;千万不能冰炭同器,两败俱伤。

  用新语汇入旧体诗词既然较为艰难,那么,只用传统语汇是否有可能完成现代题材的诗词创作呢?笔者个人的体会是:完全可能。旧体诗词语言的艺术张力,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局促有限。只要肯动脑筋,它几乎是“无事不可入,无意不可言“的!

  许多年前的一个中秋节,笔者写了一首七言绝句——《中秋对月怀台海故人》:

  海峡鸿沟五十年,一衣带水即天渊。

  西楼夕夕东南望,看得中秋月又圆!

  诗意是说:台湾海峡成为“鸿沟”已经五十多年了,一条窄如衣带的水域竟使得两岸隔绝,判若天渊。每天晚上,我都向着东南方眺望,眼睁睁地看得中秋的月亮又圆了一回!笔者曾多次到台湾出席国际学术会议并访问讲学,在那里结识了很多朋友。寒舍位于四楼,阳台面向东南。每天晚饭后,笔者都要在阳台上小坐片刻,或备课,或写诗,或构思论文。偶一抬头,便看到月亮冉冉升起。这时,往往会想起台海那畔的朋友们。“看得中秋月又圆”,话外的意思是:什么时候海峡两岸的骨肉同胞才能够团圆呢?“台独”分子妄图制造“两个中国”或“一中一台”,把宝岛台湾永远从祖国分裂出去,包括台湾人民在内的全中国人民决不答应!全中国人民对于两岸统一、骨肉团圆的期盼,正是重大的现代题材。笔者这首小诗,并没有使用任何一个新语汇,不是也将全中国人民的心声表达出来了么?

  这首小诗还只是用“赋”(直说)的手法来写的。如用“比兴”(比喻)手法来写,则传统语汇对于现代题材进行艺术表现的主动权就更大了。现代题材一经处理为灵活巧妙的比喻,便可转化成传统语汇应付裕如、游刃有余的相关内容,作者不必再为新语汇难以运用而犯愁。

  请以笔者的另一首七言绝句为例:海归吟(海外学人归国报效者日众,学界简称其为“海归”。)

  冰川溶泄静无痕,谁縴黄河向海奔?

  便到重洋犹蒸汽,归云作雪壮昆仑。

  诗的字面义是说:昆仑山的冰川悄无声息地消融着,水滴汇成了黄河。是谁用縴绳拉着她奔向大海?黄河的水啊,即便流入了重洋,还是会蒸发上天,化作雨云飞回中国,变为飘飘雪花降落在昆仑山上,使得巍巍昆仑更加雄伟壮观!由于诗题和小序已经交待了主旨,它的深层意蕴也就不言自明了。笔者虽然没经历过在海外的“洋插队”,但也有在美国访学一年零两个月的生活体验,因此深切了解众多海外中国学人对祖国的那种铭心刻骨的热爱,对故乡的那种与日俱增的眷念。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兴起的出国留学热潮,到近年来海外学人纷纷回归报效祖国的盛况,数十年的时间跨度,上百万人的流动规模,这样波澜壮阔的历史场景,如此重大的现代题材,假如不借助于“比兴”并使用传统语汇,而是直赋其事并掺用现当代新语汇,区区二十八个字如何概括得了?又怎么能够达到形象鲜明、姿态横生、诗味苞含、耐人咀嚼的艺术效果?

  当然,这类“比兴”体的诗词,题目的作用也是很关键的。全篇都是“谜面”,只有题目才是“谜底”。倘若诗题不揭出“海归吟”三字,那么读者就只能照字面义去理解,将这首诗看成是一篇用韵语创作的旨在说明“冰—水—雨云—雪—冰”自然循环过程的科普小品了。因此,诗的正文是“画龙”,而题目则是“点睛”,神光所聚,不可不留心。

  最后,为了不对有志于旧体诗词创作的朋友造成片面的“误导”,请允许笔者用一个跛足的比喻(大凡“比喻”,或多或少都有一点“跛足”,敬希见谅)来总结本文:如果您自信能学会发射“飞毛腿”导弹,尽管大胆地去尝试;我这里只是退一步说,旧兵器也照样可以用来打现代战争!

标签:语汇;现代题材;旧体诗词
责编:杨春源 王婉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