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杂谈诗词创作(十二):若无新变 不能代雄
2020-11-30 09:17: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钟振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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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刊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若无新变不能代雄

  尽管古往今来颇有一些诗人词人声称他们写诗填词只是为了“自娱”,但还没有哪个真的“孤芳自赏”,从不将自己的作品拿给别人看。既要拿给别人看,可见他们还是乐于得到“知音”的。那么,他们创作的目的就不仅仅是“自娱”了。至于绝大多数的诗词作者,普遍的心理,当然是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拥有尽可能多的读者,能够传世,流传得越广泛越久远越好。

  然而,从《诗经》那个时代下迄于今,三千年来,见诸载籍的诗词又何止百万、千万?其中为人们所喜闻乐见的作品,往多里说也不过几千首而已;尺度收紧些,恐怕还满不了一千。当代诗词要想挤进去,谋个一席之地,真正是谈何容易!

  笔者拎出这样一个严酷的现实,并不是有意要吓倒当代的诗词作者,让大家搁笔缴械;而是想提醒有志于写出传世之作的“发烧友”们,“若无新变,不能代雄”!

  这八个字,是南朝梁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里的名言。“代雄”,是取代前人,雄踞诗坛的意思。低调一点,咱们倒也不指望取代前人,雄踞诗坛;咱们只想写点让人看了喜欢,有印象,记得住,从而能够流传下去的好作品。那又怎么样?一样得求“新变”。如果不能“新变”,那么当代诗词别说“流传”,就连“存活”的前提也没有。

  所谓“新变”,循名以责实,就是创新、变化。这是从正面说。如从背面说,则是“惟陈言之务去”(韩愈《与李翊书》),“毋剿说,毋雷同”(《礼记·曲礼上》)。明人袁宏道说得好:“且夫天下之物,孤行则必不可无。必不可无,虽欲废焉而不能。雷同则可以不有。可以不有,则虽欲存焉而不能。”(《叙小修诗》)

  笔者个人的创作,如果说还算取得了一丁点成绩,有三五条体会可谈的话,很关键的一条就是:每写一首诗或词,多少都要写出点新意思或新名堂,亦即前人诗词里没有的(说得更严谨、更准确一点,是笔者未曾在前人诗词里见到过的)东西来。构思不出新意思或新名堂,一般不轻易动笔;动了笔,也不轻易完篇;完了篇,也不轻易定稿,更不轻易示人,轻易发表。

  在上一篇文章中,笔者已经说过,“立意”是最重要的。诗词创作欲求“新变”,若从大处着眼,则首先“立意”要“新”,要“变”。十五年前,笔者写了一首题为《女娲庙》的七绝:

  熟捣黄泥造一神,万民匍匐几千春。

  有词念念口中在:抟土亏他初作人!

  这首诗的大意是说:人们用黄泥“造”了一尊“神”——女娲,几千年来,虔诚地向她顶礼膜拜。口中还念念有词:多亏她用黄泥捏出了世界上最早的人类啊!

  女娲造人的神话,见宋李昉等《太平御览》卷七八《皇王部》三《女娲氏》引(汉应劭)《风俗通》:“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

  “人”创造了“神”,而不是“神”创造了“人”,这在今天已经是常识了,没有什么稀奇。这属于共识,不是笔者的发明。拙作的“新变”在于找到了一个较为巧妙,却似乎未被前人发现的戏剧性表述结构——人用黄土造女娲神,以感谢她用黄土造人,并通过这一富有“喜剧”效果的情节去反映人类的一个“悲剧”,从而兼有诗歌的意趣与哲学的理趣。全篇没有“警句”可摘,纯粹是靠“立意”的“新变”来取胜的。

  有时候,“立意”的“新变”并非仓卒之间便能够轻松办到——“创意”毕竟很难,需要较多的智慧、较大的灵感、较长时间的酝酿。退而求其次,作品里有一两个“比喻”用得新颖,用得别致,想落天外,迥不犹人,也足以令全篇生色。2002年的夏天,笔者在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写过一首田野牧歌式的即景小诗,还是七言绝句:

  连山黍麦杂青黄,茵草平铺百里长。

  翡翠盘中珠一串:日之夕矣下牛羊。

  远处,连延不断的小山丘上杂种着玉米、小麦等不同品种的农作物,有的已经成熟,有的还在生长,青一块,黄一块,煞是好看。山前,绿地毯一般的草原平铺横展开来,怕有上百里甚至上千里那么长罢?太阳快下山时,牧人与他的牛羊开始还家,从山后的牧场翻过山来,进入山前的草原。也许是因为饱吃了一天肥草的缘故,那群牛羊并不争先恐后,一窝蜂似的往前奔跑,而是一个跟着一个,优哉游哉地踱着方步。远远望去,公羊母羊大羊小羊都不再有棱有角,都成了一个一个银白色的小绒球。那一个个银白色的小绒球连成一线,衬以无垠的碧草,可不就像翡翠盘里的一串珍珠?天生的好比喻,境与神会,偶然拈得,很让笔者兴奋了一阵子。“日之夕矣,羊牛下来”,是《诗经·王风·君子于役》篇里的隽语,平日读得极熟的,正好拿来作“翡翠盘中珠一串”句的谜底,于是乎顺手牵“羊”,不客气了——用人成句,诗家向来有此惯例,横竖公安局不会立案侦查。更何况《诗经》里的作品多半无主名,没有著作权人,属于公共资源。要之,这首诗的题材并不新鲜,古今不知多少诗人写过。但“羊群”—“珍珠”的比喻还算奇特,非闭门造车、凭空想象所能。有了这一点“新变”,它也就有了独立存在的价值,不至于为前人的光环所掩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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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杨春源 王婉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