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杂谈诗词创作(十四):建议学诗先写绝句——兼谈绝句的一般作法
2020-12-02 09:43: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钟振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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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刊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建议学诗先写绝句——兼谈绝句的一般作法

  常常收到一些陌生诗友的来信,问初学写诗词应如何入手。这个问题,笔者觉得可以分两个层面来探讨:一个层面是形式,即优先考虑用哪种体式。另一个层面是内容,即优先考虑写哪些题材。

  关于前者,笔者的建议是“先短后长”,学诗先从绝句写起,学词先从小令写起。关于后者,笔者的建议是“先近后远”,先从自己的生活、情感写起,先从自己身边的人、事、景、物写起,先从自己最熟悉的内容写起。

  总而言之,是“先易后难”,循序渐进。譬如刚下海经商,财力有限,何妨先开爿社区小店,做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的生意?等管理经验、运营资本积累到了一定的程度,再来组建大型超市、百货公司,“过把”当董事长或总经理的“瘾”,未为晚也。倘若只有“烹小鲜”的本事,那么先做餐饮也许是最明智的选择。即便有志与比尔·盖茨一争高下,且待玩转了电脑再说,慎勿贸然进军IT行业。

  内容问题,比较简单,且缓一步讨论。先就“学诗先写绝句”这个题目,谈谈个人的粗浅之见。

  绝句有古体,有近体。在近体诗中,绝句是篇幅最短的体式;在古体诗中,绝句也是篇幅较短的体式。因为短,所以易于成篇,便于初学。然而天下之事,“难”和“易”往往相伴而生,一如影之随形。从另外一个角度来审视,“至易”也可能正是“至难”。前人常谓绝句“易作而难工”,也就是说,它虽然易于成篇,但真要写好却非常困难。长袖善舞,多财善贾,篇幅较长的诗歌体式,腾挪、回旋的馀地较大;而写绝句却好比在八仙桌上翻跟斗,能完成最简单的动作就不错了,再要他“后空翻转体七百二十度”,您说难也不难?

  律诗通常要求两联对仗,只要一联对得精彩(如唐人王维五律《使至塞上》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就有可能成为名篇;而绝句并不要求对仗,事实上多数作品也不大用对仗,这就更要强调整体配合,一笔都不能松懈。因此,从基本功训练的意义上来说,学诗先写绝句是有道理的。它易而又难,较易而又较难,至易而又至难,弹性范围极大。资质平平者初学伊始即容易完稿,可以得到浅尝之下便小有绩效的喜悦,不至于知难而退;资质颖异者习之既久亦难得工妙,愈发激起继续深造而更上层楼的欲望,尤贵乎知难而进。绝句写熟了,写得像那么回事了,再来学律诗及篇幅更长一些的古体诗,举一反三,就要容易得多。

  绝句通篇只有四句,每句在全篇中的作用,前人多以“起、承、转、合”四字来概括。这是最基本的作法,初学者亦步亦趋,自然中规中矩。但“中规中矩”只是一般标准,合乎这一标准的未必都是好诗。一味“起承转合”,不敢越雷池一步,千篇一律,难免流于呆板。所以规矩还要活看,不讲规矩不行,死讲规矩也不行。

  以上都是老生常谈,一笔带过,下面说点个人的切身体会,请以“打排球”为喻。如果我们把诗的题目比作“对方发球”的话,那么一般说来,绝句的一二两句,所担负的任务便是“一传”。对“一传”的要求,是“垫球”尽可能到位,以便“二传手”组织进攻。谁是“二传手”呢?第三句。这句相当关键,作用也相当灵活。它可以正面“高举”,将球高高“托”起,让“主攻手”跃起作“高点强攻”,一记“重扣”,落地开花;也可以来它一个“背飞”,手腕轻轻一翻,巧妙地把球传给身后的“副攻手”,出奇制胜,打得对方猝不及防。而“攻击”的重任,非第四句莫属。“一传”不到位,“二传”便难以组织进攻;“二传”不到位,“攻球手”便难以有效地实施进攻;一二传都到位了,而“攻球手”发力不够或角度不刁,攻球质量不高,也仍然得不了分。总而言之,每一个环节都要紧密衔接,不容有半点闪失,必须如行云,如流水,收卷自如,刀不能截;水穷云起,云逝水生,氤氲一气,浑化无痕。

  2002年,笔者写过一首题为《夜登重庆南山一棵树观景台看市区两江灯火》的七言绝句:

  云台露叶舞风柯,快意平生此夕多。

  人在乾元清气上,三千尺下是银河!

  重庆是著名的山城,南山观景台上,保留了一棵老树,故名。“两江”,即长江、嘉陵江。在南山远眺市区,两江沿岸,灯火交辉,真有蹑云驭气、下瞰银河的感觉。此诗一二两句,写台写树,写夜登此台、在此树下披襟当风时的快意,平平道来,并不十分经意,只求“一传”不偏而已。第三句陡然拔地而起,直上九霄,着力将诗境拉升到无以复加的高度,这就营造出了极大的“势能”;至此,第四句无须怎样发力(“三千尺下是银河”,全用寻常言语,不炼一字),仅凭“自由落体”在偌大“落差”条件下的“重力加速度”,也就锐不可当了。“二传”“主扣”正常配合,“高举高打”的功效,在这首诗中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

  1967年,笔者还写过一首题为《游泳》的五言古体绝句,采用的也是这种作法:

  疾风撕乱云,恶涛吞狂澍。

  矫首逆江水,不向下游去!

  那个夏天,正是“文革”中最混乱的时期。笔者当时才十七岁,人生道路,前景渺茫。这首小诗,即借大风雨中在长江游泳一事以抒怀言志。与上一首略有不同的是,一二两句便用力描写险恶的自然环境(当然也象喻着政治环境),渲染气氛。尽管如此,就全诗来说,它们也还不是命意所在,仍应归之于“一传”。第三句转,写自己在这样困难的条件下昂起头来勇敢地奋臂划水,逆江流而上;蓄势既足,最后跌出关键的一句心理独白——“不向下游去!”戛然而止,不必更着一字,笔者的人生态度,坚忍不拔的个性、自强不息的精神,已尽在此五言之中。这种表现张力及其艺术效果的取得,自以为仍获益于三四两句的“二传”托举,“主扣”实施“正面强攻”。

  注意,这只是“一般说来”!在特殊情况下,也不妨以第一句为“一传”,第二句为“二传”,三、四两句共同承担“攻球”的重任。甚或以前三句为“一传”,第四句为“二传”——在这种情况下,前三句的任务就都是铺垫,第四句才是“得分手”,比之于“二传”,便要靠出人意料之外的“吊球”来取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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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杨春源 王婉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