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唐诗新解(一)
2020-11-04 14:43: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钟振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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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振振,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寒食

【唐】韩翃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关于“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施蛰存先生《唐诗百话》曰:“韩翃这首诗,应当从第二句讲起。在寒食节,东风把御苑中的杨柳吹得歪歪斜斜,使得城中到处都飞舞着杨花。为什么说这个‘花’字是指‘杨花’?理由是:(一)第二句有‘柳’字,可知是杨柳的花,这两句才有关系。第二句是因,第一句是果。(二)唐诗中用‘飞花’,多半是指杨花。或用‘飞絮’,是指柳絮,柳絮即是杨花。如果指别种花朵,一般都用‘落花’。如果一定要用‘飞’字,下面都避免‘花’字,而改用‘飞英’之类的字。(三)贾岛有诗云:‘晴风吹柳絮,新火起厨烟。’(残句,见《事文类聚》)陈与义诗云:‘飞絮春犹冷,离家食更寒。’(《道中寒食》)胡仔诗云:‘飞絮落花春向晚,疾风甚雨暮生寒。’(见《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四)可见唐宋诗人咏寒食清明的诗,经常提到满天飞舞的杨花。”(上海古籍出版社年1987版,第351页)

按:施先生此说,似不能成立。试读唐诗,凡用“飞花”,多实指花或落花。兹举其尤为显著者。

如宋之问《春日芙蓉园侍宴应制》:“飞花随蝶舞,艳曲伴莺娇。”言“随蝶舞”,则“飞花”自是真花。

又,王勃《林塘怀友》:“芳屏画春草,仙杼织朝霞。何如山水路,对面即飞花?”“朝霞”为红色,以“朝霞”与“飞花”对比,则“飞花”自是红花,安得为白色的“柳絮”?

又,薛曜《奉和圣制夏日游石淙山》:“飞花藉藉迷行路,啭鸟遥遥作管弦。”题曰“夏日”,则“飞花”亦不应指暮春三月的“柳絮”。

又,邢巨《游春》:“海岳三峰古,春皇二月寒。绿潭渔子钓,红树美人攀。弱蔓环沙屿,飞花点石关。”言“二月”,言“红树”,则此“飞花”自是仲春的红花,亦非“柳絮”。

又,孙逖《山阴县西楼》:“谁知春色朝朝好。二月飞花满江草。”言“二月飞花”,则亦是真花,因为二月尚未到“柳絮”飘飞之时。

又,李白《鸣皋歌奉饯从翁清归五崖山居》:“青松来风吹石道。绿萝飞花覆烟草。”言“绿萝飞花”,自是藤萝类植物之花。

又,钱起《送孙十尉温县》:“飞花落絮满河桥,千里伤心送客遥。”“飞花”与“落絮”并举,尤可证明“飞花”不是“飞絮”。

又,顾况《谅公洞庭孤橘歌》:“飞花薝蔔旃檀香,结实如缀摩尼珠。”据题中“橘”字,可知此“飞花”即橘花,而诗中比之为薝蔔花。

又,李频《古意》:“玄鸟深巢静,飞花入户香。”“飞花”而有“香”,亦是真花。

又,章碣《观锡宴》:“鱼衔嫩草浮池面,蝶趁飞花到酒边。”言“蝶趁飞花”,义同上引宋之问诗。

此外例证尚多,不烦赘举。

关于“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清贺裳《载酒园诗话又编》曰:“此诗作于天宝中,其时杨氏擅宠,国忠、銛与秦、虢、韩三姨号为五家,豪贵荣盛,莫之能比,故借汉王氏五侯喻之。即赐火一事,而恩泽先沾于戚畹,非他人可望,其余锡予之滥,又不待言矣。寓意远,托兴微,真得风人之遗。”(《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册,第334页)

清吴乔《围炉诗话》卷一曰:“唐之亡国由于宦官握兵,实代宗授之以柄。此诗在德宗建中初,只‘五侯’二字见意,唐诗之通于《春秋》者也。”(同上,第1册,第498 页)

清孙洙《唐诗三百首》卷八曰:“唐代宦官之盛,不减于桓、灵,诗比讽深远。”(中华书局1959年版,卷八,第5页)

清管世铭《论文杂言》曰:“只说侯家富贵,而对面之寥落可知,与王少伯‘昨夜风开露井桃’一例,所谓‘怨而不怒’也。”(《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3册,第1566页)

高步瀛先生《唐宋诗举要》卷八曰:“《汉书·元后传》:河平二年,成帝悉封诸舅:王谭为平阿侯;商,成都侯;立,红阳侯;根,曲阳侯;逢时,高平侯。五人同日封,故世谓之五侯。又《后汉书·宦者传》:桓帝封单超新丰侯,徐璜武原侯,具瑗东武阳侯,左琯上蔡侯,唐衡汝阳侯,五人同日封,故世谓之五侯。唐肃、代以来,宦官擅权,后汉事讽谕尤切。”(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下册,第812页)

喻守真先生《唐诗三百首详析》曰:“《西京杂记》:‘寒食禁火日,赐侯家蜡烛。’又唐《辇下岁时记》:‘清明日,取榆柳之火以赐近臣。’《后汉书·宦者传》‘桓帝封单超新丰侯……世谓之五侯。自是权归宦官,朝政日乱矣。’此诗大意是在讥刺宦者的得宠。……不说别处,偏说‘五侯家’,则是明指宦官之得宠,而能传赐蜡烛。寓意深刻,不加讥刺,而已甚于讥刺。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怨。’这种诗,就是兴怨的一种。”(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23-224页)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唐诗选》曰:“《唐辇下岁时记》:‘清明日取榆柳之火以赐近臣。’烛用以燃火,元稹《连昌宫词》所谓‘特敕宫中许燃烛’的便是。时方禁烟火,可是宫中传烛以分火,却先及‘五侯’之家,这是因为他们近君而多宠。五侯’,指宦官。《后汉书·单超传》载:桓帝封单超新丰侯……唐衡汝阳侯,因诛梁冀及其亲党有功,‘五人同日封,故世谓之五侯’。唐肃宗、代宗以来的宦官,权盛可比汉之末世,朝政日乱,韩翃对此深致忧愤。这首诗借汉讽唐,寓意明显。”(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上册,第349页)

刘永济先生《唐人绝句精华》曰:“传蜡烛:《西京杂记》:‘寒食禁火日赐侯家蜡烛。’《唐会要》:‘清明取榆柳之火以赐近臣,顺阳气。’五侯:《后汉书·宦者传》:桓帝封单超新丰侯……故世谓之五侯。此举后汉寒食赐火事以讥讽唐代宦官专权也。”(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93页)

沈祖棻先生《唐人七绝诗浅释》曰:“这是一首讽刺诗,也是借汉事以喻唐事的。据《西京杂记》所载,寒食那一天,虽然全国都禁火,但皇帝却赏赐封侯的贵族们以蜡烛,特许照明,以示恩宠。此诗即借古喻今,以见皇家恩泽,只及上层。即使是生活中的小事他们也是拥有特权的。”“五侯本是汉朝典故。西汉成帝时,外戚王谭等五人同日封侯,世称五侯。东汉顺帝时,外戚梁冀的儿子和叔父五人封侯,世称梁氏五侯。桓帝时,宦官单超等五人封侯,也称为五侯。总之,不是指外戚,就是指宦官。韩翃于玄宗天宝十三载(公元七五四年)进士及第,在德宗时以驾部郎中知制诰。这首诗的写作年代不可考。如果是天宝年间的作品,则应是讽刺杨国忠兄妹的,如果是安史之乱以后所写,则很可能是讽刺肃宗、代宗以来专擅朝政的宦官的了。这首诗的特点是用意深刻而表现含蓄。从表面上看,它只是描写了寒食的景色,记载了一件当时在这个传统节日中皇家的一件例行故事,甚至于可以将它看成是一篇对皇帝的颂歌,颂扬他对臣下施加恩泽。在诗人晚年家居的时候,德宗因为欣赏这首诗,还起用他知制诰,起草诏书。可见这位最高统治者是将诗中的讽刺误会为歌颂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30-131页)

按:以上所录各家的解说,或以为此诗讽刺唐玄宗时外戚擅宠,或以为此诗讽刺唐肃宗、代宗以来宦官专权,议论虽然纷歧,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即都将此诗的主旨认定为政治批判。笔者愚见,这样的读解似属误会。

关于此诗,曾有一则佳话。唐孟棨《本事诗·情感》篇曰:“制诰阙人。中书两进名,御笔不点出。又请之,且求圣旨所与。德宗批曰:‘与韩翃。’时有与翃同姓名者为江淮刺史,又具二人同进。御笔复批曰:‘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又批曰:‘与此韩翃。’……时建中初也。”

从这则佳话,可以看出唐德宗对此诗是大为赞赏的。那么,德宗的文学修养又如何呢?

《旧唐书》卷一三《德宗纪》下史臣曰:“德宗皇帝……天才秀茂,文思雕华。洒翰金銮,无愧淮南之作;属辞铅椠,何惭陇坻之书。文雅中兴,敻高前代。《二南》三祖,岂盛于兹。”

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二《德宗》曰:“帝善为文,尤长于篇什,每与学士言诗于浴堂殿,夜分不寐。”

又曰:“贞元四年九月,赐宴曲江亭。帝为诗……因诏曰:‘卿等重阳会宴,朕想欢洽,欣慰良多,情发于中,因制诗序,令赐卿等一本,可中书门下简定文词士三五十人应制,同用“清”字,明日内于延英门进来。’宰臣李泌等虽奉诏简择,难于取舍,由是百寮皆和。上自考其诗,以刘太真及李纾等四人为上等,鲍防、于邵等四人为次等,张蒙、殷亮等二十三人为下等,而李晟、马燧、李泌三宰相之诗不加考第。”

又曰:“帝章敬寺诗‘松院净苔色,竹房深磬声’,时人传诵。帝晚年工诗句,臣下莫及。每御制奉和,退而笑曰‘排工’。俗有投石之戏,两头置标,号曰‘排公’,以中不中为胜负也。杜太保在淮南,进崔叔靖诗一百篇。帝曰:‘此恶诗,何用进!’时云‘奉敕恶诗’。”

又,《全唐诗》卷四《德宗皇帝》小传曰:“三令节,御制诗,敕群臣赓和,品第优劣。四方贡艺者,帝多亲试。或有乖谬,浓点笔抹之;称旨,即翘足朗吟,诧宰相:‘此朕门生。’无不服帝之藻鉴焉。”

以上诸条中的评论,容或有所溢美,但德宗能诗,有较高的文学修养,当是不争的事实。

《全唐诗》凡载其《中和节日宴百寮赐诗》等十五篇。

日本河世宁《全唐诗逸》卷上又据大江维时《千载佳句》,辑其秋夜诗七言二句。

童养年先生《全唐诗续补遗》又据《太平御览》卷五九二《文部·御制》引《唐书》,辑其《贞元六年春三月庚子百寮宴于曲江亭上赋诗以赐之》一篇。

陈尚君先生《全唐诗续拾》卷一九又据光绪二年刊高锦荣纂《灵宝县志》卷八《艺文》下,辑其《宝应初征史朝义过虢州题僧寺壁》诗一篇。计其传世之作,共十七篇又二断句。这些诗,在有唐一代虽然算不上什么,但像“推诚抚诸夏,与物长为春”(《中和节赐百官燕集因示所怀》),“雨霁霜气肃,天高云日明”(《九月十八赐百僚追赏因书所怀》),“分行左右出,转旆风云生”(《元日退朝观军仗归营》)等句,也还说得过去。

试问,这样一位爱写诗、能赏诗的君主,倘若韩翃此诗真的语含讽刺,他能看不出来吗?他会昏到“将诗中的讽刺误会为歌颂”吗?

附带说一句,据《本事诗》的记载,我们也只能得出德宗皇帝爱赏韩翃此诗的结论。至于他爱赏此诗的理由,未必就是认定此诗意在“歌颂”。试看上文所引《唐诗纪事》载贞元四年德宗亲自考评臣僚重阳应制诗一事,既是“应制诗”,岂有不“歌颂”者?德宗也并未因其“歌颂”而一例赞赏吧?还不是将张蒙、殷亮等二十三人列在了“下等”!

因此,笔者既不赞同“讽刺”说,也不赞同“歌颂”说。暮春三月,落花时节,在一般诗人笔下,难免要流露出伤感;而韩翃诗起句“春城无处不飞花”,却意兴盎然,不同凡响——这就足够赢得人们的爱赏了,不需要“歌颂”谁,也与爱赏者的身份无关。

说得更坦率一点,笔者认为德宗皇帝之所以爱赏此诗,只是一位有审美能力的读者对一首艺术佳作的正常反应,而不是一个喜欢听奉承话的君主对一首阿谀之作的特别垂青。

此诗的具体写作年代,既不可考,也毋庸考,因为它不妨碍我们对此诗的文本解读与审美把握。“五侯”一语,出典有三,或指外戚,或指宦官,我们也无法坐实此诗的取向。唯一通达的做法,是提取这三个出典的“公因子”,不妨宽泛地对“五侯”作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界定——它概指统治集团中最有地位、最有权势的那些臣仆。

在全国禁火的寒食节,傍晚时分,皇上赐给他们蜡烛,以示恩宠,这当然是一种特权。但封建社会本来就是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统治集团金字塔上每个不同的等级都享有不同程度的特权,在当时是制度化或惯例化了的,一般也为人们所接受,尽管其多半只是无可奈何的被动接受。也就是说,只要皇帝对于臣下的赐予不越出或不过多地越出制度、惯例所允许的范围,人们一般还是默认的,不至于多么激愤。即如寒食赐烛给朝中显贵的做法,自汉至唐,已成故事;况且它实在是“惠而不费”,不过一条蜡烛而已,再精美又能贵到哪里去?未必额外加重了多少百姓的负担吧。翻用一条成语,是不可忍,而孰可忍?连这种小到不能再小的不平等也难以接受,那在封建社会里真正是没法活了!

诗人韩翃为进士出身,此前虽未担任过要职,可好歹也是个封建时代的“官人”,我们不能指望他超越其时代和阶级的局限,具有现代人所应有的民主意识。硬要说他此诗“怨”而且“刺”,是不是过分高估了他的思想认识水平呢?有鉴于此,笔者宁可相信,此诗对“五侯”们所获得的荣宠,下意识地怀有几分歆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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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杨春源 王婉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