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唐诗新解(五)
2020-09-02 10:12: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钟振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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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振振,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赠苏书记

唐·杜审言

知君书记本翩翩,为许从戎赴朔边。

红粉楼中应计日,燕支山下莫经年。

关于“燕支山下莫经年”

沈祖棻先生《唐人七绝诗浅释》:“燕支山在今甘肃省山丹县东,是汉、唐时代国内各民族杂居的地方,也是苏书记要去任职的所在。汉大将霍去病大破匈奴,曾乘胜追击,越过燕支山千余里。燕支山一带,土地肥沃,水草茂盛,人民的生活较好,相传其地多生美女,所以匈奴在失去此山以后,有‘失我燕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的民谣。燕支即红兰花。古人采其汁加入脂油,用作女子的化妆品,所以一般也写作燕脂或胭脂。这里是说,希望苏书记想到自己的每天都在怀念他的妻子,在取得胜利,完成任务以后,早点回家,不要为他乡美女所迷,乐而忘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页)

按:《史记》卷一一〇《匈奴列传》唐张守节《正义》曰:“《括地志》(按,唐李泰等撰)云:焉支山一名删丹山,在甘州删丹县东南五十里。《西河故事》云:匈奴失祁连、焉支二山,乃歌曰:‘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其慜惜乃如此。”

又,唐司马贞《索隐》曰:“《西河旧事》云:山(按,祁连山)在张掖、酒泉二界上,东西二百余里,南北百里,有松柏五木,美水草,冬温夏凉,宜畜牧。匈奴失二山,乃歌云:‘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浅释》所据,似即此二条。但原典是说祁连山“有松柏五木,美水草,冬温夏凉,宜畜牧”,并未言及燕支山“土地肥沃,水草茂盛”,释者似乎张冠李戴了。

由此出发,释者又引申出燕支山一带“人民的生活较好,相传其地多生美女”的说法,而这两点也都是原典所难以容受的。匈奴为游牧民族,游牧民族的特点是居无定所,逐水草而居。祁连山也罢,燕支山也罢,都不过是他们游牧的场所而已,不好说谁是那里的“人民”。

至于“相传其地多生美女”云云,则是对匈奴人歌“使我妇女无颜色”句意的误解。只消比对此歌的另一种版本“使我嫁妇无颜色”,即可知道,匈奴人歌的意思是说:失去了燕支山,便没有了作胭脂的原料;我们的女子抹不上胭脂,面容便不像过去那样红润美丽了呀!而绝不是说:失去了燕支山,便失去了生活在那一带的女子,以致我们匈奴再也没有美女了。

要之,释者说此二句“希望苏书记想到自己的每天都在怀念他的妻子,在取得胜利,完成任务以后,早点回家”,大体正确;而“在取得胜利,完成任务以后”云云,据原诗文字论之,虽属添油加醋,却也无伤大雅;惟“不要为他乡美女所迷,乐而忘返”云云,实为误读,不可信从。

 

感遇(十二首其二)

唐·张九龄

幽人归独卧,滞虑洗孤清。

持此谢高鸟,因之传远情。

日夕怀空意,人谁感至精。

飞沉理自隔,何所慰吾诚。

关于“持此谢高鸟”

喻守真《唐诗三百首详析》曰:“(高鸟)比喻君主。”(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页)又曰:“以‘高鸟’喻君,……用字非常新颖。”(同上,第5页)

按:“高鸟”即高飞的鸟。

三国魏阮籍《咏怀》(生命辰安在)诗:“高鸟翔山冈,燕雀栖下林。”晋陶渊明《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诗:“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南朝宋颜延之《从军行》诗:“峤雾下高鸟,冰沙固流川。”唐李峤《弩》诗:“高鸟行应尽,清猿坐见伤。”王维《送方城韦明府》诗:“高鸟长淮水,平芜故郢城。”孟浩然《寄赵正字》诗:“高鸟能择木,羝羊漫触藩。”岑参《与高适薛据登慈恩寺浮图》诗:“下窥指高鸟,俯听闻惊风。”杜甫《雨》诗:“高鸟湿不下,居人门未开。”皇甫冉《齐郎中筵赋得的的帆向浦留别》诗:“每争高鸟度,能送远人归。”温会《和段相公登武担寺西台》诗:“坐愁高鸟起,笑指远人同。”

皆是其例。指为“君主”之喻,缺乏用例作为支撑,似不足采信。且以“君主”为“鸟”,“新”则“新”矣,却实在不得体。如此索解,可谓厚诬古人。

其实,“持此谢高鸟”与下句“因之传远情”当合为一个完整的语意来解读,是说希望凭藉高飞的鸟儿来传递自己的“远情”。这里,“高鸟”是信使的象喻。

 

感遇(十二首其七)

唐·张九龄

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

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

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

运命惟所遇,循环不可寻。

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

关于此诗的作法与主旨

喻守真《唐诗三百首详析》曰:“前四句是《诗经》中的兴也。所谓‘兴’者,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又用桃李作陪衬,见得双方的遭遇,有早晚不同之感了。”(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5页)

按:此诗的作法,可以从两个层面来考察。

从全篇的构思立意来看,它是“比”,即比喻。它咏的是“丹橘”,但意不在“橘”,在借“橘”以言古代士人政治上的“遇”与“不遇”。

从全篇的语言表达来看,它又是“赋”,即直说,通首直截了当地扣紧“橘”做文章,而非先言“橘”以引起所咏之辞。

至于此诗的主旨,实不在士人政治上“遇”的“早晚”,而在“遇”与“不遇”。诗中的“桃李”,比喻的是那些没有“岁寒心”(喻指有气节,能经受得住严峻的考验)但却“遇”于君王的士人;“丹橘”则比喻的是包括诗人自己在内的那些虽有“岁寒心”但却“不遇”于君王的士人。精确地说,“桃李”不是仅作为“丹橘”的“陪衬”,而是以“丹橘”的对立面或对照物的身分出现的。

宿建德江

唐·孟浩然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关于“江清月近人”

刘永济先生《唐人绝句精华》:“第三句写远景,野旷则似天低于树。第四句写近景,江清则觉月近于人。合观之有辽阔凄寂之感,所谓‘客愁新’也。诗家有情在景中之说,此诗是也。不可但赏其写景之工,而不见其客愁何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2页)

按:此句中的“月”,当指月亮在江中的倒影。月影在水,客船也在水,所以说“月近人”。此句在全诗中的作用,恐非加倍渲染“客愁”,而是适度消减“客愁”:有“月”与诗人相亲近,其孤寂的感觉便不至于太浓重。从章法上来看,“日暮客愁新”句一推,此句一挽,乃有收放自如之妙;若“日暮客愁新”句一推,此句又一推,放而不收,似略嫌平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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