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唐诗新解(第十三集)
2020-11-27 10:36: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钟振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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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振振,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杜陵叟

  【唐】白居易

  伤农夫之困也。

  杜陵叟,杜陵居。岁种薄田一顷余。三月无雨旱风起。麦苗不秀多黄死。九月降霜秋早寒。禾穂未熟皆青干。长吏明知不申破。急敛暴征求考课。典桑卖地纳官租。明年衣食将何如。剥我身上帛。夺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不知何人奏皇帝。帝心恻隠知人弊。白麻纸上书德音,京畿尽放今年税。昨日里胥方到门。手持尺牒榜乡村。十家租税九家毕,虚受吾君蠲免恩。

  关于“帝心恻隐知人弊”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选集》注曰:“知人弊,知道官吏欺上压下的弊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68页)

  按:此诗中的“弊”,非指“弊端”,而是“困苦”的意思。

  宋陈彭年等《重修广韵》卷四《去声·十三祭》曰:“弊,困也。”

  “人弊”,即百姓的困苦。原先习作“民弊”。

  如《战国策》卷一四《楚策》一载张仪说楚王曰:“臣闻之,攻大者易危,而民弊者怨于上。”

  又,汉荀悦《申鉴》卷二《时事》曰:“或曰:三皇民至敦也,其治至清也,天性乎?曰:皇民敦,秦民弊,时也。”

  又,《世说新语·规箴》载:“孙皓问丞相陆凯曰:‘卿一宗在朝有几人?’陆曰:‘二相,五侯,将军十余人。’皓曰:‘盛哉!’陆曰:‘君贤臣忠,国之盛也;父慈子孝,家之盛也。今政荒民弊,覆亡是惧,臣何敢言盛!’”

  又,《梁书》卷七《太宗王皇后传》曰:“大宝元年九月,葬庄陵。先是,诏曰:‘简皇后窀穸有期。昔西京霸陵,因山为藏;东汉寿陵,流水而已。朕属值时艰,岁饥民弊,方欲以身率下,永示敦朴,今所营庄陵,务存约俭。’”

  又,《陈书》卷一四《衡阳献王昌传》载巴陵王萧沇等上表曰:“王琳逆命,逋诛岁久。今者连结犬羊,乘流纵衅。舟旗野阵,绵江蔽陆。兵疲民弊,杼轴用空。中外骚然,藩篱罔固。”

  唐人避太宗李世民讳,“民”改用“人”,故曰“人弊”。

  岑参《送狄员外巡按西山军得霁字》诗:“兵马守西山,中国非得计。不知何代策,空使蜀人弊。”

  杨炎《诫刺史县令录事参军诏》:“勅旨:弛张刑政,兴化阜俗,使吏息贪污之迹,下无愁怨之声者,不惟良二千石,亦在郡主簿、县大夫,亲其教训,举其纲目,条察善恶,惠养困穷,方伯得以考其殿最。故汉置刺史,临课郡国;周制官刑,纠绳邦理:其义明矣。朕思举旧典以清时俗,频诏长吏,精择此官。如闻近日犹有奸滥,或未习政事,素无令闻,因依请托,尸旷禄位,邪枉附法,懦弱废官,人弊于下,怨归于上。”

  杜佑《通典》卷一〇《食货》一〇《漕运》曰:“时三门都将薛钦上言:计京西水次汾、华二州,恒农、河北、河东、平阳等郡,年常绵绢及赀麻皆折公物,雇车牛送京,道险人弊,费公损私。”

  白居易《白氏长庆集》卷五七《翰林制诰》四《答宗正卿李词等贺德音表》亦曰:“朕统承鸿绪,子育苍生。累岁有秋,今春不雨。在阴阳之数,虽有盈虚;为父子之心,敢忘恻隠?俾除人弊,以荡岁灾。卿等任重宗卿,恩连属籍。省兹陈贺,深见忠诚。”皆是其例,并可参看。

  赠友(五首其二)

  【唐】白居易

  银生楚山曲,金生鄱溪滨。

  南人弃农业,求之多苦辛。

  披砂复凿石,矻矻无冬春。

  手足尽皴胝,爱利不爱身。

  畬田既慵斫,稻田亦懒耘。

  相携作游手,皆道求金银。

  毕竟金与银,何殊泥与尘。

  且非衣食物,不济饥寒人。

  弃本以趋末,日富而岁贫。

  所以先圣王,弃藏不为珍。

  谁能反古风,待君秉国钧。

  捐金复抵璧,勿使劳生民。

  关于“所以先圣王,弃藏不为珍”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选集》注曰:“[所以二句]先圣王,指老子,老子被唐代皇帝托为始祖,故称先圣王。《老子》云:‘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又曰:‘不贵难得之货,使民心不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15页)

  按:“先圣王”是中国古代文献中使用频率很高的一个名词,一般泛指上古圣明的君王。

  如《礼记·曲礼上》曰:“卜筮者,先圣王之所以使民信时日,敬鬼神,畏法令也;所以使民决嫌疑,定犹与也。”唐孔颖达《正义》曰:“先圣王,伏羲以来圣人为天子者。不直云‘先王’,又加‘圣’字者,夫王未必圣,古来非一;圣不必王,孔子是也。”

  又,《吕氏春秋》卷一《孟春纪·贵公》曰:“昔先圣王之治天下也,必先公,公则天下平矣。”

  又,《史记》卷四《周本纪》曰:“武王追思先圣王,乃褒封神农之后于焦,黄帝之后于祝,帝尧之后于蓟,帝舜之后于陈,大禹之后于杞。”

  至少,直到白居易所生活的时代,我们还找不到一个例证,明确说老子也在“先圣王”之列,即便他“被唐代皇帝托为始祖”。王先生此说,实属“想当然耳”,缺乏学理依据。

  诚然,老子是不贵金玉宝货的。但这也不能成为他跻身“先圣王”的充足理由——因为这是古代许多著名思想家的共识,类似言论在诸子著述中所在多有。况且,老子等著名思想家的此类论述,是倡导之“言”;而白居易这两句诗,分明说的是“先圣王”的实践之“行”——由此亦可见出,诗人所说的“先圣王”,并不是指作为思想家、作为“言”者的老子。

  又,白居易此诗下文所谓“捐金复抵璧”,王先生已注出它语出晋葛洪《抱朴子·安贫》:“上智不贵难得之财,故唐虞(按:唐尧、虞舜)捐金而抵璧。”在此,笔者略作补充:同样的意思,又见《抱朴子》外篇卷四《诘鲍》:“今闻唐尧之为君也,捐金于山;虞舜之禅也,捐璧于谷。”

  又,唐吴兢《贞观政要》卷一〇《慎终》载:“贞观十三年,魏征恐太宗不能克终俭约,近岁颇好奢纵,上疏谏曰:……陛下贞观之初,动遵尧舜,捐金抵璧,反朴还淳。”

  从诗人对于这一语典的拈用,我们也可看出,他所说的“先圣王”,的确是指尧、舜之类上古圣君。

  效陶潜体诗(十六首其四)

  【唐】白居易

  东家采桑妇,雨来苦愁悲。

  蔟蚕北堂前,雨冷不成丝。

  西家荷锄叟,雨来亦怨咨。

  种豆南山下,雨多落为萁。

  而我独何幸,酝酒本无期。

  及此多雨日,正遇新熟时。

  开瓶泻尊中,玉液黄金脂。

  持玩既可悦,欢尝有余滋。

  一酌发好容,再酌开愁眉。

  连延四五酌,酣畅入四肢。

  忽然遗我物,谁复分是非。

  是时连夕雨,酩酊无所知。

  人心苦颠倒,反为忧者嗤。

  关于“忽然遗我物,谁复分是非”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选集》注曰:“下句言在是非颠倒的时代里,谁能有真是真非。案,此为作者愤慨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34页)

  按:白居易的这两句诗,盖承上文“一酌发好容,再酌开愁眉。连延四五酌,酣畅入四肢”云云而来,是说自己喝酒喝醉了,一时间“物”“我”两忘,哪里还分得清什么是非?其意在于述说自己酣醉的状态,主旨并非愤世。

  唐陆淳《删东皋子集序》曰:“淳闻于师曰:秉仁义,立好恶,方之内者也;等是非,遗物我,方之外者也……何乃莊叟(按:庄子)之后,绵历千祀,几于是道者,余得之王君(按:唐王绩)焉。”

  白诗之“遗我物”,即陆《序》称引其师之所谓“遗物我”;白诗之“谁复分是非”,略同于陆《序》称引其师之所谓“等是非”。而所谓“遗物我”,即混同物我;所谓“等是非”,即泯灭是非。这都不是陆淳之师的发明,而是对庄子哲学思想的归纳、总结。

  因此,白诗云云,归根结底还是庄子哲学思想的体现。用庄子之清醒的哲学思辨,来表现自己的酣醉状态,寓庄于谐,正是白诗妙趣之所在。

  关于“人心苦颠倒,反为忧者嗤”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选集》注曰:“[人心二句]言世人贪财逐禄,有酒不饮;反为贫困(忧者)的饮者所讥笑。”(同上,第134页)

  按:这里的“忧者”,无论从语言抑或语境的角度来分析,都不能解作“贫困的饮者”。笔者以为,“忧者”是指上文的“东家采桑妇”与“西家荷锄叟”,他们分别因连日阴雨,妨害蚕的吐丝、豆的结实而忧心忡忡。

  如果笔者的这一读解可以成立,那么,白居易这两句诗的意思应该是说:不同处境的人,心理状态也截然相反。我因连日阴雨,家酿新熟,畅饮酣醉而“乐”;定然会被因连日阴雨而遭受经济损失的“忧者”嗤责。

  余论

  在中国文学史上,白居易是一位关心民生疾苦的政治诗人。但正如杜甫不可能绝对做到“每饭不忘君”一样,白居易也不可能做到“凡饮必忧民”。他毕竟还有封建官僚闲适优游、享受生活的另一面。因此,我们在读他的诗的时候,应当实事求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切莫以“全”概“偏”。

  即如此篇,诗人在全组诗的序言中称:“余退居渭上,杜门不出。时属多雨,无以自娱。会家酝新熟,雨中独饮,往往酣醉,终日不醒。懒放之心,弥觉自得,故得于此而有以忘于彼者。因咏陶渊明诗,适与意会,遂效其体,成十六篇。醉中狂言,醒辄自哂,然知我者亦无隐焉。”认真读一读诗人对这组诗写作缘起及具体语境的自我陈述,我们不难领会此诗的旨意。求之过甚,求之过深,则南辕北辙,适得其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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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杨春源 王婉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