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唐诗新解(三)
2020-09-23 21:22: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钟振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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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振振,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夜宴左氏庄

【唐】杜甫

风林纤月落,衣露净琴张。

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

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

诗罢闻吴咏,扁舟意不忘。

 

关于“看剑引杯长”

 

萧涤非先生《杜甫诗选注》曰:“长,深长。引杯长,即所谓‘引满’,也就是喝满杯。”(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6页)

按:《三国志》卷六二《吴书》一七《胡综传》载:“胡综……性嗜酒,酒后欢呼极意,或推引杯觞,搏击左右。”《晋书》卷六《元帝纪》载:“帝……初镇江东,颇以酒废事。王导深以为言。帝命酌,引觞覆之,于此遂绝。”据此可知,“引杯”或“引觞”即伸手去取酒杯之义。

宋李昉等《太平御览》卷二九《时序部》一四《元日》:“《李膺家录》曰:膺坐党事与杜密、荀翊同系新汲县狱。时岁日,翊引杯曰:‘正朝从小起。’”唐白居易《苦热喜凉》诗:“竟夜无客来,引杯还自劝。”又,《醉赠刘二十八使君》诗:“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系盘歌。”又,《残春晚起伴客笑谈》诗:“策杖强行过里巷,引杯闲酌伴亲宾。”唐殷尧藩《夜酌溪楼》诗:“得意引杯须痛饮,好怀那许负年华。”也都是取酒而饮的意思。

“长”,当指饮酒时间之长。饮酒时间既长,则一杯一杯复一杯的情形,自不难想见。总之,是尽兴畅饮。元陈基《娄江即事简郭羲仲瞿惠夫秦文仲陆良贵兼寄顾草堂》诗:“人生会合岂易得,看剑引杯宁厌频。”明孙传庭《赋得看剑引杯长十韵》诗:“别有临觞意,非关饮兴频……连呼尽百斗,此际意谁伦。”或曰“引杯宁厌频”,或曰“连呼尽百斗”,他们对杜诗“引杯长”的理解,大抵是准确的。

萧先生训“长”为“深长”,又转训为“满”,似不甚确。


临邑舍弟书至苦雨黄河泛溢堤防
之患簿领所忧因寄此诗用宽其意
【唐】杜甫
二仪积风雨,百谷漏波涛。
闻道黄河坼,遥连沧海高。
职司忧悄悄,郡国诉嗷嗷。
舍弟卑栖邑,防川领簿曹。
尺书前日至,版筑不时操。
难假鼋鼍力,空瞻乌鹊毛。
燕南吹畎亩,济上没蓬蒿。
螺蚌满近郭,蛟螭乘九皋。
徐关深水府,碣石小秋毫。
白屋留孤树,青天失万艘。
吾衰同泛梗,利涉想蟠桃。
赖倚天涯钓,犹能掣巨鳌。
 
关于“青天失万艘”

宋赵彦材注曰:“言万艘乘涨,速去青天,长远之间,顷刻之中,望之若失矣。”(见宋郭知达编《九家集注杜诗》卷一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明王嗣奭《杜臆》卷一曰:“张綖《杜诗通》作‘矢万艘’,言万艘直行如矢,不必回环取路也。”(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4页)

清钱谦益《钱注杜诗》卷九亦作“矢万艘”,并曰:“范梈云:矢,言舟如矢之疾也。”(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上册,第295页)

清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一曰:“孤树仅存,万艘失道,甚言水势之横决。”(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册,第25页)

萧涤非《杜甫诗选注》曰:“青天,是没有狂风暴雨的天,但还是有许多船只失事沉没。”(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8页)

按:以上五条注释,对此句的理解各各不一,兹分别讨论。

赵彦材的说法显然不可取。因为杜甫还有一首《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诗曰“鄠杜秋天失鵰鹗”,是以“鵰鹗”喻高适(高蜀州)。其时高适已去世,故杜甫说“秋天失鵰鹗”。这五字的语法结构,与“青天失万艘”句相同。以彼证此,可知“失”当训“失去”——“青天失万艘”是说青天之下,没有了千帆竞发的热闹景象;而不是说众多船只航行速度很快,一会儿功夫便消失在了青天之末。

然而,说青天之下,没有了千帆竞发的热闹景象,是否就意味着那“许多船只”都“失事沉没”了呢?否!在“没有狂风暴雨的天”,却“还是有许多船只失事沉没”——我们的先民们,驾船的技术还不至于低劣到如此不堪的地步吧?因此,萧涤非先生的解说也不能成立。

至于王嗣奭说、钱谦益引范梈说,仍然站不住脚。“白屋留孤树,青天失万艘”二句对仗,“留”是动词,和它对仗的只能是动词“失”,而不可能是名词“矢”。

比较接近杜诗本意的,是仇兆鳌说。但所谓“万艘失道”,如改作“万艘不再”,则更为准确。在黄河不曾泛滥之前,青天之下,河道之中,来往船只是络绎不绝的。可现在,黄河泛滥了,泛区一片汪洋,原先的河道已无法识别。对于吃水浅的小划子来说,当然影响不大;但往日黄河里航行的多是吃水较深的运输船,在旧有航道无法识别,黄河泛区不知深浅的情况下,万万不敢冒险出航——一旦触礁或搁浅,那麻烦可就大了。因此,青天之下,才会失去往日“万艘”来去的盛况,显得一派寂寥。

 

宋师尹注曰:“甫意以此职司大手,必能治河,邑之所倚赖也,故云云。”(宋黄希原本、黄鹤补注《补注杜诗》卷一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宋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卷一曰:“甫以掣鳌比职司之大手,必能治水,河邑之所恃赖也。”(《丛书集成初编》本,第168页)

明唐元竑《杜诗攟》卷一曰:“《临邑弟苦雨》诗题云‘黄河泛溢,堤防之患,簿领所忧’,而结乃云‘吾衰同泛梗,利涉想蟠桃。倚赖天涯钓,犹能掣巨鳌’,自以大水为快,谑语高谈,殊觉不知痛痒,故云‘用宽其意’。当知急者自急,非此语所能宽也。因思古今负绝技人,多不谙世务。”(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明王嗣奭《杜臆》卷一曰:“末四句则宽其意,言我衰年无定,殆成水中泛梗,方思利涉以致蟠桃之地,倚赖吾弟有掣鳌之才力,何忧于水乎?盖公思远引,而望弟以济世也。”(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5页)

萧涤非《杜甫诗选注》曰:“二句承上,是说要用蟠桃为饵,把大鳌钓上来。掣,就是制服。传说巨鳌能致河溢之灾,故杜甫有此想头。”(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8页)

按:关于这首诗的创作目的,杜甫在诗题中交代得明明白白——由于大雨,黄河泛滥成灾。其弟在灾区临邑县(今属山东)做主簿,防洪抗洪,职责所在,忧劳不已,故来信诉苦。于是,诗人便写此诗去宽慰他。

然而,百无一用是书生。大雨暴至,黄河泛滥,这是天灾,诗人又能有什么办法?他只能阿Q式地拈用神话想像、文学典故来逗弟弟破颜一笑:大水也有它的好处啊——这样山东的陆地便与东海连成一气,你可以像《列子》书里所说的龙伯国巨人那样,钓取东海里的大鳌啦!

师尹、蔡梦弼以为杜甫用这典故是称赞其弟为职司大手,必能治河,邑之所赖;王嗣奭以为杜甫用这典故是称赞其弟有掣鳌之才力,望其济世:二说未免迂腐。

萧涤非先生认为“传说巨鳌能致河溢之灾,故杜甫有此想头”,似也属于求之过甚。

《列子·汤问》篇曰:“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其山高下周旋三万里,其顶平处九千里。山之中间相去七万里,以为邻居焉。其上台观皆金玉;其上禽兽皆纯缟;珠玕之树皆丛生,华实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者不可数焉。而五山之根无所连着,常随潮波上下往还,不得暂峙焉。仙圣毒之,诉之于帝。帝恐流于西极,失群圣之居,乃命禺强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迭为三番,六万岁一交焉。五山始峙。而龙伯之国有大人,举足不盈数步而曁五山之所,一钓而连六鳌,合负而趣归其国。”则所谓“巨鳌”自是海中之物,黄河泛滥,与它何干?况且诗题中已经告诉我们:导致此番黄河泛滥的原因是大雨,并非海水倒灌!

附带提一笔,萧先生训“掣”为“制服”,亦不甚切。《尔雅·释训》曰:“掣,曳也。”晋郭璞《注》曰:“谓牵、拕。”“拕”即“拖”。这是“掣”字的本义。杜诗这里所用,正是此义:巨鳌上钩了,便要收钓线,将它拖上岸来。

又,萧先生说此“二句承上,是说要用蟠桃为饵,把大鳌钓上来”,也有欠斟酌。凡钓鱼鳖,一般都用动物为饵,而非植物之果实。《庄子·外物》篇曰:“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犗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錎,没而下骛,扬而奋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鱼,离而腊之。自制河以东,苍梧以北,莫不厌若鱼者。”这里的任公子钓大鱼,与《列子》里的龙伯国大人钓巨鳌,情节相似,可以互参。而《庄子》里的任公子钓大鱼,可是以五十头牛为饵的!因此,杜诗中的“掣巨鳌”与上句的“蟠桃”似无关联,不应牵入。排律这种诗体,特点是铺陈。有时一联一意,甚至一句一意,上下文之间不一定非得有十分紧密的联系。即以本篇而论,此联的上一句“利涉想蟠桃”,便是自成一意。唐欧阳询《艺文类聚》卷八六《果部》上《桃》:“《十洲记》曰:东海有山名度索,山有大桃树,屈盘数千里,曰蟠桃。”杜诗即用此典故,谓黄河泛滥,山东既与东海相连,不免令人萌生出可顺利渡海到神山上去摘蟠桃的念想。

至于唐元竑称老杜“自以大水为快,谑语高谈,殊觉不知痛痒”云云,却有几分道着。此诗的确属于“谑语高谈”,别无深意。他又说“急者自急,非此语所能宽”,倒也是实情。不过,据此而讥杜甫“不谙世务”,未免过分。老杜何尝不懂得这个道理?自家兄弟,爱莫能助,说几句安慰的话,总是义不容辞的。尽管它不能从根本上救助乃弟于急难,但多少还是可以缓解一下乃弟的紧张与焦灼。笔者旁观,公平地裁判:并非老杜“不谙世务”,实是唐氏“不察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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