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杂谈诗词阅读(五)
2021-05-20 17:45: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钟振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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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古典诗词的理解与误解(个案三)

  宋·杨万里:初入淮河四绝句其四

  中原父老莫空谈,逢着王人诉不堪。

  却是归鸿不能语,一年一度到江南!

  笔者曾经以为,除了“王人”一辞须稍加解释外,这首诗基本上可以算是明白如话的。

  然而在读了两位名家的注释并发现自己的理解与他们大相径庭时,才晓得此诗虽则“如话”,却并不那么“明白”!

  先看名家们怎么说。

  钱钟书先生《宋诗选注》论曰:“沦陷中的北方人民向南宋的使者诉苦也没有用,倒不如不会说话的鸿雁能够每年从北方回南一次。宋人对中原的怀念,常常借年年北去南来的鸿雁来抒写,总说‘自恨不如云际雁,南来犹得过中原’、‘何许中原惟雁见’这一类的话。杨万里反过来写‘中原父老’向往南宋。”

  周汝昌先生《杨万里选集》注云:“遗民父老,沦陷已久,好容易看到从故国来的人,偷偷诉说亡国生活之不堪惨痛——但有什么用呢?还不如大雁,倒能年年回故国一次,而父老们则永远沦陷于敌人了!”

  二说似乎很圆满,但三复其言,却也还有可以商榷的地方。

  “中原父老”之所以“逢着王人诉不堪”,难道真的是“向往南宋”,视南宋为“故国”,希望“回故国”吗?非也。

  (准确地说,“南宋”也不能算“中原父老”的“故国”。这个表述是有语病的。)

  设身处地,推己及人,我们不难想见,他们所盼望的是南宋朝廷能早日兴师北伐,恢复神州,使他们从金人的奴役下得到解放。

  正如范成大《州桥》诗所云:“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杨万里不会不了解这一点。

  因此,其诗旨别有所在。

  从字面上看,此诗俨然是训斥的口吻:中原父老们哪,你们不要说废话了,不要一遇见南宋的使臣便诉苦,说自己不能忍受金人的奴役——既不能忍受,为什么不投奔南宋呢?倒是那不会说话的大雁,一声不吭,年年都到江南来哩!(诸位能说而不能做,和不能说而能做的大雁相比,羞也不羞?)

  这逻辑是很荒唐的:中原父老们不像大雁那样有翅能飞,他们怎么过得了金人重兵把守的封锁线?

  但正是这荒唐的逻辑,使得此诗具有震撼人心的弦外之音、辛辣异常的讽刺意味。

  朝廷偏安江南,与金人划淮而治,不思北伐以收复失地,拯救中原百姓于水火,如此辜负神州父老的期望,愧也不愧?

  中国古代历来有“滑稽”一家,用指桑骂槐的办法来讽谏统治者,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晏子春秋》载,齐景公因爱马暴死而大怒,下令将养马者处死。晏子乃当着景公的面历数养马者的“罪状”:“公使汝养马,汝杀之,当死罪一!又杀公之所爱马,当死罪二!使公以一马之故杀人,百姓怨吾君,诸侯轻吾国,汝当死罪三!”景公闻言,只好收回成命。

  你说晏子到底是数落养马者呢还是数落景公?

  又《史记·滑稽列传》附褚少孙语,汉武帝的奶妈因子孙犯法而受株连,将被流放到边疆。倡优郭舍人教她在辞别武帝时频频回首,作有所企盼之态。奶妈如言照办,郭舍人乃在旁厉声骂道:“咄!老女子,何不疾行?陛下已壮矣,宁尚须汝乳而活耶?尚何还顾!”多亏这一骂,奶妈才得到了武帝的赦免。

  你说郭舍人之骂,到底是骂奶妈呢还是骂武帝?

  杨万里此诗,正是继承了滑稽家的这种传统,可谓渊源有自。

  审如笔者之所见,那么此诗的主旨与范成大的《州桥》诗并无二致。不过范诗是正话正说,杨诗是正话反说,艺术手法不同罢了。这种手法恰是“诚斋体”的典型表现。

  陈衍曰:“宋诗人工于七言绝句而能不袭用唐人旧调者,以放翁、诚斋、后村为最,大抵浅意深一层说,直意曲一层说,正意反一层、侧一层说。”(《石遗室诗话》卷一六)

  又曰:“宋诗中如杨诚斋,非仅笔透纸背也。(言时摺其衣襟,既向里摺,又反而向表摺,因指示曰:)他人诗只一摺,不过一曲折而已;诚斋则至少两曲折。他人一摺向左,再摺又向左;诚斋则一摺向左,再摺向左,三摺总而向右矣。”(《陈石遗先生谈艺录》)

  此诗便是印证陈说的一个好例。仅以“人不如雁”“向往南宋”为言,未免浅视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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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杨春源 王婉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