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杂谈诗词阅读(四)
2021-05-20 17:41: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钟振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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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古典诗词的理解与误解(个案二)

  宋朱敦儒:水龙吟

  放船千里凌波去,略为吴山留顾。云屯水府,涛随神女,九江东注。北客翩然,壮心偏感,年华将暮。念伊嵩旧隐,巢由故友,南柯梦、遽如许!〇回首妖氛未扫,问人间、英雄何处?奇谋报国,可怜无用,尘昏白羽。铁锁横江,锦帆冲浪,孙郎良苦。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泪流如雨。

  较早将这篇佳作介绍给广大读者的,有胡云翼先生编注的《宋词选》。书中评论道:“这首词大约是1129年金人大举南侵以后的作品。当时艰危的局势深刻地影响了作者。在他的《樵歌》里,这是对国事最关怀、写得比较沉痛的篇章。”总体把握堪称允当,可惜的是具体注释中却颇多误解,一篇之要旨几乎全未道着。后出的各种选本和鉴赏集,又大抵沿袭胡氏而踵其误,故不可不辩。囿于篇幅,这里先拣最重要的两条说一说。

  其一,胡注曰:“尘昏白羽——战争搞得天昏地暗。尘,尘土。白羽,箭名。又一解释:白羽指的白羽扇,用来指挥军事。”按此四字实为用典,语出李白《北风行》诗:“别时提剑救边去,遗此虎文金鞞靫。中有一双白羽箭,蜘蛛结网生尘埃。箭空在,人今战死不复回。”朱词用此,着眼当在“救边人死”一义,似是悼念一位死于国事的抗金英雄。

  征之于史,此人非宗泽莫可当之。据《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宋史》《宋史纪事本末》《续资治通鉴》等史籍,宗泽自高宗建炎元年(1127)六月始任东京留守,为宋军的前线主帅,率所部屡挫金兵。金人惮其名,呼他为“宗爷爷”。他在北方聚兵储粮,联络中原义军、燕赵豪杰,自谓恢复神州的大业指日可待,前后二十多次上书奏请高宗御驾还京,但都被奸相黄潜善、汪伯彦扣压遏止。黄、汪既忌其成功,又对他无端猜疑,竟至派员监察,致使他忧愤成疾,于建炎二年(1128)七月殁于任所。临终时,他借用杜诗叹曰:“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无一语涉及家事,连呼三声“渡河”而卒。朱词所谓“妖氛未扫”“英雄何处”,岂不正与宗泽临终所叹之语相合?朱词所谓“奇谋报国,可怜无用”,岂非即指宗泽二十多封奏章皆为奸相所抑?宗泽一身系天下安危,其死震动一时,史载东京百姓号啕恸哭,三学之士千余人为文吊祭。想来朱敦儒不会不知此事,也不会对此无动于衷。又,宗泽死后,杜充继任,尽反宗泽所为,颇失人心,豪杰纷纷散去,故中原很快便落入金人之手。建炎三年(1129)十月,金兵大举渡江。次年正月,高宗仓皇航海躲避。朱词中有“铁锁横江,锦帆冲浪,孙郎良苦”等语,料当作于此时或稍后,上距宗泽赍志以殁仅一年半,固应记忆犹新。值此国运岌岌可危之际,词人怀念抗金英雄宗泽,叹其恢复神州的奇谋不为朝廷所用,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么?

  其二,胡注曰:“愁敲桂棹两句——敲着桂树做的棹(打拍子),吟诵《梁父》诗,以发抒自己的悲愁。……《三国志·诸葛亮传》载诸葛亮好为《梁父吟》。这里作者以隐居南阳、关心天下事的诸葛亮自比。”按朱敦儒此前隐居洛阳,与诸葛亮早年隐居南阳确有现象上的相似之处。但据《宋史》本传,朱氏隐居洛阳时,是位纯粹的隐士,并无意于政治。钦宗召他至东京,欲授以官职,他固辞道:“麋鹿之性,自乐闲旷,爵禄非所愿也。”终究拂衣还山。从本质上看,他与诸葛亮还是有很大差别的。因此,说他的“悲吟《梁父》”是以诸葛亮自比,恐未必然。况且,其“泪流如雨”的情态,也与史传和人们心目中诸葛亮处变不惊、临危不惧、胸罗甲兵、镇静自若的形象相去太远。如硬说词人以诸葛亮自比,只好算作宋人谑语之所谓“带汁诸葛亮”,笑柄而已。(宋岳珂《桯史》卷十五载,南宋大将郭倪平素以诸葛亮自许,题扇曰“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后来在“开禧北伐”中被金人打得大败,自料局面无可挽回,对客泪流满面。彭传师为人好谑,当时在座,亲见其事,对人说道:“此带汁诸葛亮也。”)

  或问:那么,诸葛亮好为《梁父吟》而朱敦儒“悲吟《梁父》”,若非自比,又将何说?答曰:这个问题须从《梁父吟》诗为何物说起。《梁父吟》,古乐府诗题。现存最早的一首《梁父吟》,旧题诸葛亮作,诗曰:“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氏。力能排南山,又能绝地纪。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谋?相国齐晏子!”所咏乃《晏子春秋》中齐相晏婴用阴谋手段除去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等三勇士的故事。如果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到这故事上来,就会领悟:词人之所以“悲吟《梁父》,泪流如雨”,实与诸葛亮之好为《梁父吟》无关,而是有感于晏婴之“二桃杀三士”!这几句词的意思仍从上文伤悼宗泽的话题贯通下来。晏婴是齐国的宰相,黄潜善、汪伯彦则是宋朝的宰相,二者拟比甚切。晏婴没有亲手去“杀三士”,但三士之死,他是罪魁;黄、汪也没有亲手去杀宗泽,但宗泽之死,他们是祸首:两事性质相近,亦有可以联类而及的地方。(《晏子春秋》中“二桃杀三士”的故事,近于小说家言,未必是信史。但诗词中每用为典故。又晏婴是春秋时杰出的政治家,而黄潜善、汪伯彦则是奸臣,本不相侔。但比喻总是跛足的,不可能处处吻合。词人这里是站在与《梁父吟》诗作者同样的立场上,对“二桃杀三士”故事里的那个“晏婴”持否定态度。又,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四一《梁甫吟》解题曰:“梁甫,山名,在泰山下。《梁甫吟》盖言人死葬此山,亦葬歌也。”“甫”同“父”。从这乐府古题的本义来看,也可见朱词之“悲吟《梁父》,泪流如雨”是对死者的哀悼。)

  如此读解,则整个下片前后关照,钩锁紧密,一气沆瀣,一意周旋,是不是显得更有章法、也更符合词人的创作实际呢?(附带提一笔,在胡云翼先生之前,龙榆生先生于1956年至1958年间撰写了《试论朱敦儒的〈樵歌〉》一文,说此词“回首”以下云云,也持有类似的意见:“这关系整个民族的生死斗争,不是什么摇摇鹅毛扇所能办得了的,自己也正在追悔着为什么不早些尽点心力来图补救呢?”但这篇文章当时未发表,直至龙先生去世多年后,才于1993年在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词学》第十一辑上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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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杨春源 王婉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