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春读史】孔子盛赞的古代“遗直”“遗爱”及其精神传承
2022-08-03 19:20: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束有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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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遗直”“遗爱”是孔子对春秋时期两位诸侯国国卿的褒奖赞誉。这两位国卿一位是晋国的叔向,一位是郑国的子产。他们与孔子同时代,是孔子生前十分敬佩的贤臣。

  叔向,姬姓,羊舌氏,名肸,字叔向,又字叔誉。因被封于杨(今山西洪洞县),以邑为氏,别为杨氏,又称叔肸、杨肸。他是春秋后期晋国的贤臣,著名的政治家、外交家。叔向出身晋国公族,历事晋悼公、晋平公、晋昭公三世。叔向和齐国的晏婴、郑国的子产、吴国的季札都是当时诸侯国具有重量级影响的人物。叔向的为人“正直”品性,主要体现在他对弟弟叔鱼的一些问题的处理上。

  据《左传·昭公十年》及《孔子家语·正论解》等记载,叔向的弟弟叔鱼也是很有才华的,但存在为官贪婪的毛病。晋昭公三年(前529年),晋国以叔鱼为代理司马,在卫国的平丘这个地方召集诸侯,这就是“平丘会盟”。当时,晋国军队驻扎在卫国,叔鱼以大国领导人自居,向卫国人索贿未果,放纵晋国军队中那些负责割柴草的士兵随意刈草捣乱。

  卫国就派屠伯给叔向送来好吃的羹汤和一箧锦,请求他帮助阻止一下晋国军队的随意刈草行为。叔向收下了羹汤,而将一箧锦退给屠伯,让他以卫国国君的名义将锦重新赐给叔鱼。屠伯按照叔向的话去做了,结果还没有等他从叔鱼那里离开,叔鱼就下达了禁止士兵乱刈草木的命令。

  看来最了解弟弟叔鱼的人还是哥哥叔向。卫国人通过向叔向、叔鱼兄弟俩行小恩小惠,使国家面子得以保住了。

  还有一次,鲁国一个叫季孙意如的人,他呆在晋国都城享受快活日子很久了,就是不愿意返回鲁国。国卿韩起问叔向,如何才能使这个人回国。叔向说自己没有办法,但弟弟叔鱼肯定有办法。于是,韩起就派叔鱼前去做季孙意如思想工作。

  叔鱼诓骗季孙意如说:“我从一些官吏那里听说了,正准备为你打扫在西河附近的馆舍。您打算怎么办?”季孙意如感到害怕,赶紧说自己明天就回鲁国,不敢再打扰贵国了。

  晋昭公四年(前528年),晋国的两位大夫邢侯和雍子因争夺田地而双方僵持不下,最后竟打起了官司。叔向的弟弟叔鱼此时为“摄理”即代理狱官,负责刑罚处理工作。按实际情况,应是“罪在雍子”,要判雍子有罪。但雍子将女儿许配给了叔鱼,于是,叔鱼就偏袒老丈人雍子而判邢侯有罪。邢侯一怒之下,在朝堂上将叔鱼和雍子全部杀害了。

  国卿韩起问叔向,该如何判罚这桩人命案呢?

  叔向说:“他们三人同罪,处决活着的人,再将死者戮尸就行了。雍子贿赂,叔鱼枉法,邢侯专杀,他们的罪行是一样的。自己有错却想夺得别人的美名就是昏,贪图贿赂败坏为官职责就是不廉洁的墨,杀人毫无顾忌就是贼。《夏书》说:‘昏、墨、贼,杀’。这是尧舜禹时代的大法官皋陶当年制定的刑罚。请照此办理吧。”

  于是,杀人犯邢侯被处以死刑,雍子和叔鱼的尸体被暴弃于市示众。

  孔子在知道叔向对这些事情的处理后,颇有感慨地说:“叔向,古之遗直也。治国制刑,不隐于亲。三数叔鱼之罪恶,不给他减轻,人们认为这是‘义’,我说这可称为正直。平丘会盟,指出叔鱼贪财,从而宽免了卫国,晋国不能算作凶暴。让鲁国的季孙意如回去,指出叔鱼欺诈,从而宽免了鲁国,晋国不能算是凌虐。邢侯这个案件,指出了叔鱼的贪婪,因此按古代刑书把他判了死刑,晋国不能算是偏颇。”

  孔子接着又说,叔向“三言而除三恶,加三利,杀亲益荣,犹义也夫”。意思是说,叔向三次说话而除掉三次罪恶,得到三种利益。叔向杀了他的亲人而名声更加显著,这是因为他做事合乎道义啊!

  我们再看被孔子称为古之为古代“遗爱”的郑国子产。

  子产是郑穆公的孙子,姬姓,公孙氏,名侨,字子产,又字子美,著名政治家、思想家。公元前554年为国卿,先后辅佐郑简公、郑定公22年。子产在执政期间,既维护公室利益,又限制贵族特权,进行了系列自上而下改革。主要有:整顿田制,划定公卿士庶的土地疆界,将农户按什伍加以编制,对私田按地亩课税;作丘赋,依土地人口数量交纳军赋;铸刑书,修订并公布了成文法律;实行学而后入政、择能而使之的用人制度。子产“不毁乡校”,愿闻庶人议政,既有民本思想,又保证了政府能有效地管控舆论开放。

  据《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及《孔子家语·正论解》等记载,郑国在基层建有“乡校”以宣传教化,培养人才,谁知学校师生及平民百姓经常在学校里“非论执政”,对国家大事发表不同看法,有些人甚至有对政府不满的过激语言出现。有一个叫鬷(zōng)明的大夫“欲毁乡校”,端掉老窝。子产听到后,坚决不同意。子产对同僚们说:“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议执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否者,吾则改之。若之何其毁也?我闻忠善以损怨,不闻立威以防怨。防怨犹防水也,大决所犯,伤人必多,吾弗克救也。不如小决使导之,不如吾所闻而药之。”

  子产的话翻译成白话文是这样的:人们早晚闲暇到乡校里游玩,议论政事好坏。他们认为好的,我们就推行;他们认为不好的,我们就改正。为什么要毁掉乡校呢?我听说忠言善事可以减少怨恨,没有听说用威胁来防止怨恨的。防止怨恨如同防水一样,大水决了堤坝,遭到伤害的人必然会多,我们就无法去营救了。不如小规模地放水来加以疏导,不如把我们听到的话作为治理国家毛病的良药来采纳。

  在子产的坚持下,郑国的乡校保留了下来,平民百姓有了一个议论时政的公开场所。子产的理念是与《国语·周语》中邵穆公对周厉王说的“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思想是一致的。

  孔子在听到子产所说的话后,感慨地说:“以是观之,人谓子产不仁,吾不信也。”

  子产曾提出“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著名的天人世界观。认为天体运行的轨道与人事遵行的法则互不相干,否定占星术能预测人事。但子产仍持灵魂不死观念,认为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阳曰魂;匹夫匹妇强死,其魂魄仍能滋生淫厉。这是中国哲学史上对形神关系的初步探讨。他还提出了人性观念,认为“小人之性衅于勇,啬于祸,以足其性而求名焉者”。是中国哲学史上探讨人性问题的开端。

  公元前544年(郑简公二十二年),子产以国卿身份隆重接待了访问郑国的吴国公子季扎,两人一见如故,互赠礼物。吴季扎告诫子产说:“郑国的执政者奢侈,大难将临头,执政的重任必将落到你身上。你若执掌政权,一定要谨慎地按礼行事,否则,郑国将会灭亡。”同年,郑国公族中良氏与驷氏矛盾激化,对局势洞若观火的裨谌说:“上天降祸于郑国很久了,一定要让子产平息它,国家才可以安定。不这样,就将会灭亡了。”由此可见,子产在当时国内国外的声望是很高的。

  公元前536年(郑简公三十年)三月,子产向社会公布政府“刑书”,将刑书内容铸造在一只大鼎上,“以为国之常法”,令国民周知,便民遵从,从而开启了春秋晚期政府律公开化的先河。子产去掉了统治阶级“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的神秘色彩,但也曾遭到晋国叔向的反对。叔向曾致信子产,对子产举措加以指责。子产很客气地回信说:“正如您所说,我没有才能,不能考虑到子孙后世,我是用它来挽救当世的。既然不能接受您的命令,又岂敢忘了您的恩惠?”但无论如何,子产“刑书铸鼎”举措在我国法制史和社会发展史上都具有划时代意义。

  子产外交才能也很突出。公元前529年(郑定公元年),子产、子太叔辅佐郑定公前往参与晋国主办、但地点却在卫国的“平丘之盟”。会盟期间,子产表现出色,强调要按照周礼来确定进贡物品的轻重次序,强调郑国只是“男爵”,不可以按“公侯”等级来贡赋。子产“自日中争之,以至于昏”,最后迫使“晋人许之”。

  孔子对此评价很高,引用《诗经》中“乐只君子,邦家之基”句,称誉子产是国家基石栋梁。

  据《左传·昭公二十年》(郑定公八年,公元前522年),子产病重,他以水火为喻,告诫继任者子太叔,希望他当一个有“德”的领导人,同时强调为政要如“火烈”,使民“望而畏之”,这样才能不敢靠近而减少死亡;不可如水之“濡弱”,如果治国手段太软顺而使民“狎而玩之”,这样反而会死的人更多。子产主张为政要“以宽服民,其次莫如猛”。孔子称之为“宽以济猛,猛以济宽,宽猛相济,政是以和”。

  数月后,子产去世,郑国青壮年痛哭失声,老人们也像孩童一样哭泣说:“子产离开我们死去了啊,老百姓将来依靠谁呀!”另有记载说,子产死后,郑国的男子舍弃玉佩,妇女舍弃缀珠的耳饰,在民巷中聚哭了三个月,所有娱乐的乐器都停止演奏。

  在《论语·公冶长》篇中,孔子对弟子们说: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当子产去世的消息传来时,孔子是闻讯而涕,流着眼泪和鼻涕对弟子们说到:子产是“古之遗爱”也!

  自孔子以后,人们经常用“遗直”“遗爱”来赞许那些一心为国为民、敢于创新、勇于担当的为官执政者,“遗直”“遗爱”的精神在后世得到不同程度传承,我们谨举唐代、明代两位官吏事迹来说明。

  当历史发展到唐代时,有一位叫魏知古的人,在死后,被同僚们盛赞为兼具叔向和子产两人优点的官吏,是古之“遗直”“遗爱”的再现。

  据《旧唐书》卷九十八《魏知古列传》记载,魏知古为人“性方直,早有才名”,弱冠年华即成为进士,后累授著作郞,兼修国史;唐中宗李显神龙初年(705年)被擢拜为吏部侍郞,寻进位银青光禄大夫。到了唐睿宗景云元年(710年),李旦再度登基即位后,魏知古以故吏召拜黄门侍郞,兼修国史,景云二年(711年)被任命为右散骑常侍。

  当时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唐睿宗李旦的两位公主金仙、玉真已成人“入道”,按照朝廷皇室规定,要为她们每人建造一个道观。当时正值盛夏,农事正紧,但建筑工地仍然营作不止,众多匠作们顶着酷暑施工。魏知古对此很是不满意,就犯颜上疏进谏,要求停工或取消施工项目。

  魏知古在谏疏中,先引用《春秋谷梁传》《尚书》《周礼》《论语》等历史典籍中的重要观点,认为朝廷“兴土功以妨农”、大肆斩伐正在生长的树木是有悖古训的,是丢掉了“为政养人之本”。皇帝陛下为了给公主造观,心中想到的只是要为公主树功德以祈福祐,但却不顾民生死活安危,还突然下令,强行拆除民宅,强征民用土地来建造道观,迫使许多老百姓“扶老携幼,投窜无所,发剔椽瓦,呼嗟道路”。

  针对这种“强拆”民居行为,魏知古大声疾呼:“乖人事,违天时,起无用之作,崇不急之务,群心摇摇,众口籍籍。陛下为人父母,欲何以安之?”这里的“人”即“民”字,唐代人为避李世民讳而常将“民”改作“人”。

  魏知古也知道,自己如果只是单单向皇帝说说道理是不一定起作用的,于是,他又用自己修国史的身份来提醒吓唬皇帝:“且国有简册,群举必记,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是以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夫如是,则君之所举,可不慎欤!”接着,他又向皇帝亮明自己还有一个谏官身份:“微臣备位谏诤,兼秉史笔,书而不法,后嗣何观?臣愚必以为不可。”如果皇帝有违背民意民生行为,他要用史家之笔予以记录在案,告诸后世。

  尽管魏知古引经据典,以史官谏官双重身份对皇帝施压,但唐睿宗根本不予理睬。怎么办?

  据《旧唐书》记载,魏知古不惧怕皇帝罢他的官,毫不退让,继续据理力争,“顷之,又进谏”。这一次他是将进谏内容调整上升到“国家安全”高度来提醒皇上,指出:老百姓以君为天,君以老百姓为本,民安则政理,本固则邦宁。现在国家已经出现国库空虚、太仓米粟难给、官员日增、人力凋敝、先涝后旱、五谷不熟、道路饥馑相望等现象,如果皇上还是一味只知道关心金仙、玉真二观之建造,不认清当务之急,国家将面临重重危机。更要紧的是,突厥人“豺狼之心”未灭,对“中国”一直持“首鼠”观望之态,他们“弱则卑顺,强则骄逆”,而当他们一旦弓劲马肥时,就很有可能“乘中国饥虚”,在“和亲”幌子下窥犯我疆土。因此,国家必须要有各方面的充足防备。

  第二次上疏后,唐睿宗没有生气,对魏知古“切直”敢言行为表示嘉许,但建造金仙、玉真二观的事也只是稍微放慢了工期而已。为了建造金仙公主、玉真公主二观,朝廷先后征发数万民工,耗费达一百万缗。

  李旦之子“三郞”李隆基于先天元年(712年)八月即位,是为唐玄宗。此时的魏知古已经官拜侍中。

  这一年的冬天,魏知古奉命跟随皇上唐玄宗到渭川畋猎。他不是唱赞美诗,而是献上了一首讽喻诗,并且还自己表扬自己,称“诗者,志之所以,写其心怀,实可讽喻君主”,为自己讽喻皇上的畋猎行为寻找理论依据。

  唐玄宗没有怪罪这位老臣,后来还加封魏知古至梁国公、在东都知吏部尚书事。开元二年(714年),他又被调到唐玄宗身边工作,“上屡有顾问,恩意甚厚”,后来又改授“紫微令”。

  开元三年(715年),魏知古六十九岁病逝,赠幽州都督,谥曰“忠”。当时的御史大夫宋璟听说魏知古病逝,叹息道:“叔向,古之遗直;子产,古之遗爱。能兼之者,其在魏公!”其评价如此之高,可谓彪炳史册。

  又据《明史》卷一百四十九《夏原吉列传》记载,明代永乐元年(1403年),浙西发生大水灾,当地政府治理无方,朝廷派遣尚书夏原吉前往治理。经过现场踏勘,夏原吉向朝廷提出了科学治水方案,得到朝廷认可。整个工程要动用十万劳动力,夏原吉坚持“布衣徒步,日夜经画,盛暑不张盖”,与河工们同甘共苦,一道奋战在水利工程第一线。有人见他这么大的官了还如此辛苦,整日与河工们在一起,就劝他多加休息,不要劳累,他总是回答说:“民劳,吾何忍独适?”意思是说挑河挖土的老百姓们如此辛劳,决不自己一人贪图舒适。后来,夏原吉又对苏州、松江一带水利进行了统一规划,对河道进行疏浚打通,使江浙一带做到了粮食旱涝保收。由于夏元吉一心关心民生疾苦,赈灾减赋,为百姓谋幸福,被当时江浙一带的人们众口一词地夸赞为“古之遗爱也”。

  正是在古代“遗直”“遗爱”优良品德的影响和代代传承下,使得我们这个民族历代不乏舍生取义、秉公刚直的人,更不乏为民请命、执政为民、心系民生的人,中华民族正是在无数“遗直”“遗爱”的带动和推动下,不断向前,永远发展。

  束有春 

2022年8月3日于金陵四合斋

标签:晋国;孔子;叔鱼
责编:李芸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