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博士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唐宋词概说(一)
在中国古代文学的阆苑里,唐宋词是一块芬芳绚丽的园圃。她姹紫嫣红,千姿百态,与唐诗争奇,与元曲斗妍,远从《诗经》《楚辞》及汉魏六朝诗歌里汲取营养,又为后来的明清戏剧小说输送了有机成分。直到今天,她那些闪烁着人文主义精神光辉而又达到很高艺术境界的作品,仍在陶冶着人们的情操,给读者带来美的享受。词起源于隋。和《诗经》《楚辞》、汉魏六朝乐府相似,她的诞生,与音乐有着不解之缘。但她所配合的曲调,既不是上古时代的“雅乐”,又不是汉魏六朝的“清乐”,而是兴起于隋,以汉族民间音乐为基础,糅合少数民族音乐及外来音乐而形成的新声“燕乐”(“燕”,同“宴”。因常在宴会上演出,故名)公元589年,隋文帝灭陈,结束了二百七十多年南北分裂的局面。政治上的统一,经济上的通贯,民族间的融合,自必带来文化上的汇流。词之出现在此时,决非偶然。她是“应运而生”,是南方和北方、汉民族和少数民族、中国和外国音乐文学的水乳交融。词的全名为“曲子词”。“曲子”指她的燕乐曲调,“词”则指与这些曲调相谐和的唱词。唐宋时,人们或简称其为“曲子”,或简称其为“词”,并无一定不变的称呼。由于这些“曲子”的唱法今已不传,现在我们所能欣赏的,就只剩下文辞了。“曲子词”今之所以通行省称为“词”,这也是原因之一。词虽起于隋,但隋代的词作却未能保存下来,人们仅能从《河传》《水调》《泛龙舟》之类打有隋炀帝时代印记的词牌名称上去辨认她们的蝉蜕。因此,我们论述词的发展历史,不得不从唐代说起。
20世纪初在甘肃敦煌莫高窟藏经石室中发观的“敦煌曲子词”,是“中土千余年来未睹之秘籍”,是文学意义上词的“椎轮大辂”(朱孝臧《云谣集杂曲子跋》)。她主要是唐代(兼有五代)的民间创作。诚如王重民先生《敦煌曲子词集叙录》之所言,其中“有边客游子之呻吟,忠臣义士之壮语,隐君子之怡情悦志,少年学子之热望与失望,以及佛子之赞颂,医生之歌诀”,更有少数民族剥削阶级统治下“敦煌人民之壮烈歌声”,所反映的社会生活面相当广阔,情调也颇健康,较多地体现着下层人民的喜怒哀乐。她朴素、率直、活泼、清新,散发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尽管大部分作者的文化水平并不高,许多作品的笔触还显得粗糙、稚拙,但玉蕴璞中,连城之价毕竟是掩没不了的。产生于民间、为人民所喜闻乐见的任何一种崭新的文学样式,总是具有强大的生命力,或迟或早总会引起文人雅士们的瞩目和效仿。词,也不例外。现存最早的文人词,当属盛唐大诗人李白的《忆秦娥》和《菩萨蛮》。宋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尊之为“百代词曲之祖”。如果我们在“词曲”之前加上“文人”二字,这一评价还是符合实际的。逮至中唐,张志和、韦应物、戴叔伦、王建、刘禹锡、白居易等先后继起,倚声填词乃渐成风气。个中较突出的词的作者,一是张志和。其《渔父》五首抒写渔隐生活之情怀,风流千古,和者颇多,甚且不数十年便传到日本,为嵯峨天皇及其臣下所酷爱而至于仿作,堪称中外文化交流史上的一件盛事。二是刘禹锡和白居易。刘禹锡在夔州(今四川奉节一带)任职期间,学习当地少数民族的民歌,创作了不少歌词。而白居易的文艺理论颇有现实主义精神,所作诗歌也力求与民众相接近,因而有“老妪能解”的传说,他对新兴歌曲的乐于接受并为之加工,自不待言。晚唐五代时,填词之风愈扇愈炽,刘、白二人的倡导示范之功,不可忽视。如果说,上举诸作家大多数还应称为诗人而非词人,其创作的主要成绩仍在诗而不在词,因而中唐以前,文人词还处在萌芽抽枝的阶段,那么,到了晚唐,这一新型的文学样式可以说基本成熟了。其标志即是第一位大词人温庭筠的出现。温庭筠虽然也工诗,但其诗名已为词誉所掩,这表明,文人词已从文人诗那里争得了自己的独立。温庭筠词深美闳约,精艳绝人,音声繁会,针缕细密,达到了相当高的艺术水准。然而也正是在他的手里,词主艳情、香而软的传统格局定型了。前此,文人词在题材的广泛性上即便不能和民间词同日而语,却也未至于像温庭筠词那样狭隘。可以说,晚唐词在艺术性方面的长足进步,是以社会内容的消减作为代价的。推究其原因,殆由于温庭筠词半是替宰相令狐綯代笔去取悦那笃好声色的唐宣宗,半是为了供给青楼女郎们侑酒时的歌唱之需,初不以展示自己的政治理想、人生抱负为宗旨。因此我们尽可以对词人的创作动机及由此而派生出来的作品局限性表示不满,却不可以单凭其词作去论他的全人。读一读《温飞卿诗集》,便可知作者心目中并非没有国计民生。后来的许多词人,如欧阳修、柳永等,也都以诗而不以词为思想的主窗口,或至少不以词为思想的唯一窗口,因而在他们的诗和词中,社会现实内容的有无与多寡,相差甚大。本文就词论词,对他们的为人和整个文学创作不进行全面估价,谨在此总提一笔,下不一一赘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