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巷”望鹤岗
2021-02-22 10:12: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张长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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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鹤岗在南京城南老门西,从三山街朝南走,右手第一个“L”字型老巷便是。此巷20多个门牌号码屈指可数,独家户、小洋楼、大宅院错落有致。巷虽不长,顽童跑着撒泡尿,能从巷头洒到巷尾带拐弯。

  有人说,解放前的望鹤岗就是浓缩版的“民国街”,所指此地原住居民成分复杂——巷内不仅住有官吏、警察、教师、开明人士及外国神甫,当划归“上层建筑”;还有属于“经济基础”的有产者,如设口腔诊所的牙医、办砚墨作坊的业主,开茶炉子的老板及门板当烫板的裁缝间、破墙开窗的夫妻店等。这些劳动者是靠手艺和辛苦赚钱,但比起打工挣钱养家糊口的多数无产阶级居民来说,算是“小K”了。而此地段住户中的几家“老K”资本家,按财富划分又分三六九等,如投资织布厂的董事长,控股绸布店的老板,开铺银楼的花旦……

  望鹤岗的最早成名,是沾了望鹤楼的光。《地方志》言之凿凿:1368年朱元璋率军攻占金陵,军师刘伯温在三山街西侧搭楼设坛,曰“望鹤楼”,用以迎仙鹤衔玺飞抵此,以授朱重八当皇上。“上迟,鹤走,北飞也”,意思是新君迟到,被怠慢的仙鹤任性快闪,朝北飞去……故南有京,北亦有京。我思忖,这应是刘基导演的“君权神授”剧本,后被篡位的朱棣令御用史官改编的“段子。”

  望鹤岗的由来就没这么玄乎了。据载,明代后期,秋燥天气的某日,望鹤楼失火,火烧连营,过火遭毁的断垣残壁、碎砖破瓦等建筑垃圾堆成了小岗,于是望鹤楼旁冒出了个“望鹤岗”。

  (清末时望鹤岗与三山街交界处一景/翻拍自《秦淮文物史迹录》)

  1960年我6岁,记得是入秋时节随全家迁来望鹤岗11-1号小院落的,此院平房是就地拆了大炼钢铁时的小高炉就地建起的。以后我在此一住就是24年,直到1984年过年后才搬迁至菱角市,此是后话。

  刚搬到望鹤岗那会儿,正值国家经济最困难时期,食品短缺。出身“上中农”的外婆勤俭持家,她把庭院里几十平方米所铺地砖全刨了,开垦出一片种养“基地”,从此咱家不仅蔬菜瓜果基本自给自足,圈养的兔崽子们膘肥得找不到耳朵,散养的母鸡敢在我枕边下蛋。

  望鹤岗有两家烧老虎灶的茶炉子,皆是民国年间开的,居民买水筹打开水,很方便。1968年春,我哥应征入伍,接新兵的敞蓬卡车就停在望鹤岗巷口的中华路上。那天上午,锣鼓喧天,彩旗招展,戴大红花的新兵虽十几个,而送行的家属和围观者已堵满了人行道。

  这时就数离得近的王记茶炉子老板最忙乎了,开水现冲的大碗茶,经芭蕉扇扇凉,再一碗碗举过他的油光发亮的头顶,不停地往车上新兵蛋子手上送,嘴里说来说去就是一句话:“喝吧,喝吧,喝完这碗家乡的茶水,到了队伍上不想家!”

  当时有一幕情景至今还记得,我哥接到王老板一碗茶,转而含泪端向送行的母亲,哭腔哭调吐出两个字:“妈妈!”“不哭,哭了就是孬种!”——断喝声源自巷尾开茶炉子的李老板,此时他也挑来两大桶开水,吊起京戏亮嗓吆喝道:“我家大儿子也当的解放军,喝我的糖水吧,免费,免费!”

  (望鹤岗一景/翻拍自《秦淮文物史迹录》)

  南京解放前,住望鹤岗的“伪职”警察有3人,刑警、狱警、交警各一。到解放时,旧政府的警察被留用是常态。

  上世纪40年代,“蓝盾牌保险箱窃案”曾轰动金陵,严姓刑警也参与了案件刑侦,但因黑势力阻扰一直未破案。当该旧刑警被新政权市公安五处聘用,接此案即拿到了证据,遂依法辑捕犯罪嫌疑人,并起获了赃物。60年代初,受“清理阶级队伍”运动波及,他离开公安队伍的那天也搬出了望鹤岗。

  钱姓的狱警,本就是潜伏敌营的中共地下党,解放后在江苏省第二监狱担任政治教员,后上调省司法局当了处长。

  何姓交警名雅松,是我家近邻,高个子,清瘦脸,样子很干练。他20岁从警校毕业,留在南京干交警才半年多,1949年4月23日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他当天就被中共地下党代表从家里“请”到旧警局,协助入城部队军管。让何雅松更引以为豪的是,解放军举行入城式,科班出身的他曾深度参与制定交通管理方案,如炮车、坦克与骑兵、步兵混成队伍的行进路线、道路疏通等,如此大阵仗如不专业极易出乱子,何况当时敌特还未彻底肃清。

  1963年某日,在交警三中队服务了14年的何交警,撞上了个“油老鼠”。午夜,风高月黑。他下班后路经窄巷伏魔庵时,昏暗的路灯下闪出一个人影,还扛着一只大桶。“站住!干什么的?”何警官高举皮带横在路中喝道。那人并不答话迎面走来,将肩上的汽油桶向他砸去。何交警顿时头部中彩,他不顾血流穷追,一直追到黑廊巷与望鹤楼的岔路口将其擒获。

  经审,此人是中华门某植物油厂的保管员。最终,这个监守自盗的“油老鼠”被判缓刑。再说何雅松,立功后的他积极入党,不久被提拔为市交警3中队的小队副,一年后迎娶了朱姓美女。从吃他俩结婚喜糖的那天起,“何叔叔”、“朱阿姨”,我这一叫便是半个多世纪。

  80年代末,何雅松从望鹤岗搬到了距离百步远的秦状元巷,不久从市车管所领导岗位上退休。

  望鹤岗的文化人不在少数,但学历最嗨的,还要数该巷3号的任雨农。这个身高1.88米的帅哥,毕业于民国时期“北平4大名校”之一的辅仁大学,还是该校的篮球队中锋。

  牛年新春前的2月8日,母校初中同班同学聚会时,同学任云峰披露“家史”:1946年5月民国政府还都南京,任雨农孤身“南漂”来宁找工作。一天,他到夫子庙的贡院街买文具,伸腿跨入一家印刷厂的门店时,正瞧见花季女店主因不精通英语而穷辞应对外国顾客,于是任雨农以流利的英语主动担任翻译,在那笔生意成交之时,他也赢得了那位叫梅学珠的店主芳心。此后,这对天造地设的适龄青年,嗨了一年的浪漫完成了“爱情长跑”,结婚后的7年中他们生了4个孩子,老四就是我同班的任云峰。

  任云峰引以为豪的是,他爸任雨农是抱着“教育救国”信念来南京的,在与梅学珠成家后,夫妇二人自筹资金,终将望鹤岗3号大院共计12间房屋创建为“西门补习学校”,为新政权的教育事业输送了一批批青年才俊。

  有统计表明,这所城南学校学生最多时达1300余人,教职员工达30人。到了1958年,西门补习学校响应政府号召,与外校合并。任云峰的父亲被市政府分配到一家大型国有企业的技校担任校长。梅学珠也没闲着,不久被秦淮区教育局分配到南京建康中学任教。

  再说说前面提到的“老K”。

  望鹤岗13号大宅门里的冯姓老爷子,抗战胜利后在三山街西南角开了家绸布店,名叫“老久章”,经营规模与其东南面俞老扳开的“天福布店”不在一个量级上,但宁波人冯老板与当时的军政界浙系帮有瓜葛,表面上零售生意动辄“血拼”大减价,暗地里布料批发生意赚得盆满钵盈。老辈人耳尖包打听,盛传也住望鹤岗的沪籍李大佬开的南京织布厂,曾一度被冯老板“包产包销”。

  1954年全国工商业改造运动刚开始,识时务的天福布店俞老板便高调响应,还现身说法动员冯老板放弃幻想积极上岗。之后,冯老板除了吃“老久章”股息和红利外,还真的上岗站柜台当了伙计。

  花旦开银楼的故事却是一个悲剧——上世纪40年代曾暂住过望鹤岗的民国首个“内衣模特”小荷(化名),现在只留下一些凄美轶事。

  在望鹤岗被整巷拆迁前,曾听街坊邻居纷传,说上世纪30年代中期,年轻的“小荷”在京剧界才露尖尖角,其花旦银铃般的嗓音被人热捧,终因坚贞不屈遭权贵暗算,是被戏班里人下药使之哑了嗓音。

  成不了名伶的花旦小荷,改行当模特儿,在外国人开的妇女用品公司公演内衣秀,走丅台、站橱窗、巡花车,整天抛头露面,含笑待客。其实,她平常穿的旗袍、皮裙等,是在暂住地望鹤岗找的那跛脚裁缝量身定制的。只可惜,她那“美丽冻人”的靓影,终被“伤风败俗”的世俗辱骂声所湮灭。

  此后小荷皈依天主教,信奉圣母玛利亚,教会洋神甫定点的望鹤岗“告解亭”,成了她倾诉内心痛苦的地方。上世纪40年代末,她用“身体广告”赚来的钱,开了一家“袖珍”银楼,不久便变卖了,跟葡萄牙裔男友去了澳门。传言说她在上世纪60年代初已客死异乡——是被男友抛弃后,她独闯赌场泄愤,最后输光了银子,当夜蹈海而亡了。

  大千世界,往事如烟。上世纪90年代末,望鹤岗地段被征商用,从此各家住户门外的墙上被涂上“拆”字,老居民街坊陆续搬离,迎来拆迁队进驻……

  作者简介:张长宁,1954年生于南京,南京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分别在南京日报、新华日报报业集团从事采、编新闻业务整3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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