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航行进入第七天,游轮离开墨西哥的科苏梅尔岛,驶向终点劳德代尔堡。时近午夜,我搁下笔,走上阳台。
加勒比海空气明净,朗月在天,想象,必定有众星拱卫。
然而,我仰着脖子数来数去,天上只有几十颗星。
俄而,低头向栏杆外窥视。
近处的浪花是喧哗浮薄的。远处的海波是肃穆威严的。更远处的海天,则是一派梦幻空灵。
蓦地发现,在游轮数百米外的左前方,驶来一艘机动小木船。夜这么深了,谁还会在大海上游弋呢?我返回舱房,取出望远镜,对准了看,天哪!竟然是一位大胡子渔夫,他一手操舵,一手拉着钓绳。他是谁?不,他像谁?他使我想起——哦,你没有猜错,他使我想起海明威。
游轮七日,我一直在想,也只有在这片“蓝其发而绿其睛”的热带海洋怀抱里,才能诞生海明威这样“飓风气质”的作家。
海明威生于1899年,是我父亲的那一代人,他1940年来过中国,那时我还没有出生,我认识海明威,只是通过照片。海明威身高背阔,浓须密髭,宛然《三国演义》中的张飞。他最爱摆拍的姿势,是半蹲在地,手持猎枪,身旁躺着一头猎获的野牛或豹子。
海明威喜欢狩猎,那是西部牛仔的趣味。
一次,在非洲,海明威瞄准六十英尺高的树桠上的一头豹子,扣动扳机。“只听‘哗啦’一声巨响,豹子跌下来,身体形成一个半圆。尾巴朝上,脑袋朝上,背朝下。在下落过程中身子弯得像一轮新月,随后重重地摔在地上。”这种畸形的审美,无论如何,我看不出,当然更不会去写。
海明威酷爱运动,包括足球、冰球、游泳、骑车、滑雪,尤其是拳击。他从小就野性十足,居然把练习拳击视为“甜蜜的科学”,要的就是拼命相搏的刺激。
海明威热衷斗牛。他说斗牛是一种“绝无仅有的、使艺术家处于生命危险之中的艺术”。他渴求艺术的升华,更渴求危险的逼近。他认为正是有了死亡的威胁,艺术才可能走向博大、永恒。在他的笔下:“人俯身顶着它,死神把人与公牛两个形体结合在一起,融入了这场较量的激情、美感和艺术的高潮。”
海明威拥抱战争。是的,拥抱,你怎么理解都行。他参加过一战、西班牙内战、二战。他认为男人就应该上前线。他痛恨战争,但不畏惧战争。枪林弹雨在他身上制造了两百多处创伤,好在都不致命,他也因此脱胎换骨,由一个青涩的小子成长为一个出色的战地作家。
海明威嗜酒如命,白天喝,晚上更是大喝特喝,他把喝酒当作一天最后的功课,喝得烂醉如泥,倒头就睡。第二天一早,却又精神抖擞,头脑清晰——我不喝酒,因此,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我只能说:他是酒神,不是酒鬼。
海明威情感生活混乱。他一生结过四次婚,此外还有数不清的一夜风流。说他情圣,过于恭维;说他花心,倒也贴切。他放荡不羁,不加掩饰,不以为羞。在他的名作《乞力马扎罗的雪》中,主人公哈里说:“爱是一堆粪,而我就是一只爬在粪堆上咯咯叫的公鸡。”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他玩世不恭的体悟。
海明威讲他习惯站着写作,而且是单腿独立。他认为坐着太舒服,笔下容易废话连篇,站着辛苦,就会逼迫你拣最重要的东西写。我试过,觉得双脚落地可以仿效,单脚站立嘛,因为吃劲,注意力难免被腿部牵累,妨碍思考。毕竟海明威的一条腿曾负重伤,用另一条好腿站立,也许是无奈的选择。而且,他可谓弹痕累累,体无完肤,久坐不舒服,有时干脆站立。将偶尔说成常态,这是海明威的“故弄玄虚”,他惯于言过其实。
海明威践行“冰山原则”。他说:“冰山在海上之所以显得庄严宏伟,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他行文尽量简短,把大量的感受、背景统统留在言外,让读者去想象、挖掘。比如《老人与海》,他只是说有一个老人和一个男孩,至于老人和男孩的具体年龄,毫不犹豫地省略。又如,前面提到的名作《乞力马扎罗的雪》,画面辽阔,情节错综,全文仅有一万七千字,突兀而起,戛然而止,端的是绝妙手笔。
海明威之所以为海明威,除了以上种种爱好、癖好,更值得一说的,是他的垂钓。他从小及大,走到哪儿,身边都离不了钓具。海明威在美国最南端的西礁岛生活过十一年,在古巴哈瓦那生活过二十年,这是他从成熟走向衰老的大半生年华,在这期间,他基本上是上午写作,下午海钓。他钓过的大鱼,据说有的重达五六百磅。
海明威钓上来最大的一条“鱼”,无疑是《老人与海》。那是1952年,写作地点在古巴。故事在他心里,已反复酝酿了十六年。他说绝对可以写成一部长篇,结果只用了五万字。
故事说:老渔夫圣地亚哥出海,一连八十四天,没有捕到一条鱼。这是一种暗示——老人已经迟暮,时运不再。到了第八十五天,老人依然出海,而且一清早,就把船划出很远很远。终于,老人的坚持有了回报,他钓上了一条比船还大的马林鱼。但是,海上不仅有老人,还有鲨鱼,大群大群的鲨鱼是另一种“渔夫”。鲨鱼闻到食物的气息赶来,与老人展开争夺马林鱼大战。老人孤军奋战,拼尽全力,直到马林鱼肉被鲨鱼掠食殆尽,仅剩一副空空的骨架。
老人拖着鱼骨返航,纵然如此,他还是要感谢风,风带着他畅游海域,风很讲交情,虽然有时候也会翻脸。此外,他还要感谢大海,大海就是他的家,那里有他许多好友,也包括敌人。另外,还有床。床也是好朋友,吃了一场败仗以后,没有比躺在床上更舒服的事了。他已三天三夜没有挨床,他是多么渴望在床上呼呼大睡一场啊。那么,又是什么将你打败的?老人拍拍脑袋,提醒自己:“我是遭遇了挫折,但没有被打败。没有,绝对没有。”这就是海明威笔下的老人,也是《老人与海》向世界呈示的硬汉形象。
1953年,《老人与海》获得普利策文学奖。1954年,又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瑞典科学院在给《老人与海》的颁奖词中说:“人们应该记住,勇气是海明威作品的中心主题——具有勇气的人被置于各种环境中考验、锻炼,以便面对冷酷、残忍的世界,而不抱怨那个伟大而宽容的时代。”
请读者记住二十世纪的两次大战,五十年代初的那个特殊时间段,那是全世界人渴求勇气加持的年份。
明乎此,你就会恍然,为什么海明威的“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能引发山呼海啸般的共鸣。
硬汉精神是宇宙历久弥新、生生不息的“大数”,尽管作为个人,海明威并非白璧无瑕,无懈可击,但其精神,这里着重指的是他的文学精神,一旦从肉体抽象出来,汇入时代的洪流,便有了世界性、神圣性,从而化作了全人类的共同财富。
“全世界最伟大的领导人,”某位历史学家感叹,“也只能在大历史的运动曲线上施加短期的影响力。”文学家则别有魔力,海明威辞世已长达半个多世纪,如今,吾国青少年的必读书目中,依然有《老人与海》。
我随身就带了一册中文版的《老人与海》。昨晚,搁在阳台的小桌。夜来一场豪雨,把它打得尽湿,页与页都粘在了一起。今晨,借过路的海风帮忙,把水汽吹散。白天,又借热情的阳光帮忙,把书晒干。
我知道,雨水、海风、阳光,都趁机把书通读了一遍。难怪它的扉页间,多了一缕加勒比海的肤香。
此刻,月光下,想象中的海明威和他的小木船渐行渐远,然而,我不死心,还是牢牢盯着那远去的船影看。如果有可能,我一边摩挲着《老人与海》,一边想——我情愿拿这艘豪华的皇家游轮,换取海明威当年垂钓用的小木船。
(卞毓方,社会活动家、作家,长期从事新闻工作。1991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95年以来致力于散文创作,代表作有《文天祥千秋祭》《韶峰郁郁,湘水汤汤》《思想者的第三种造型》等,有多部作品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