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但织补匠人,就连能干裁缝、绣匠并作女工的问了都不认得这是什么,都不敢揽。”面对一件破了的衣裳,所能找到的民间手艺人都无能为力,可贾宝玉第二天偏偏要穿。
这是《红楼梦》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补雀金裘”里的片段。起因是贾母刚刚赠予宝玉的俄罗斯进口货雀金裘,让他不小心给炉火烧了个洞。荣国府的晴雯将孔雀金线织进丝缎之中,解了宝玉燃眉之急,运用的正是南京云锦孔雀羽妆花织造技法。
这种源于东晋建康(今南京)官办锦署的织造工艺品,一千五百年来一直打着官家烙印;元代以降,更是为皇家服饰所专用,从来是权力与富贵的外在象征。所以,出身王公府邸针线活最好的丫鬟才懂得的织补技艺,旧时的民间劳动者无从掌握,当属情理之中。
世殊时异,存续着中国皇家织造传统、代表中国织锦技艺最高水平的南京云锦于2009年成功纳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内,至今已十四载有余。
自中国迈向世界,从宫闱走进大众,由专业步入产业,今天的南京云锦开始绽放出比任一时期更加旺盛的生命力,成为中华文明绚丽图景中尤为华美的表现形式,以及优秀传统文化范畴内风格独具的传承载体。
繁华似锦云织梦
南京云锦因灿若云霞,故得名“云”字。作为中国四大名锦之首,它也是唯一以其标志性的形象而命名的。“产自成都的蜀锦、苏州的宋锦、广西的壮锦,不是以产地获称,就是因出现的时代而定名。云锦不一样,天生就不被一时一地所限制。”见面之初,南京云锦研究所品牌部总监祖皓即向记者讲道。
被认为是“中国古代织锦工艺史上最后一座里程碑”,云锦曾因皇家的御用和青睐,风靡数百年之久,于明清两代达至古代研制和应用的高峰。但不可否认的是,这项“寸锦寸金”的代表丝织品最高成就的工艺,当时主要还只为王公贵族服务,为贵戚富绅所专享。因为市闾街肆的望而却步,在历经近现代风云变革与战争苦难之下,这一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随着手工技艺者的流逝,一度面临着失传的危局。
但新中国没有放弃。1956年10月,周恩来总理专门对成立两年的“云锦研究工作组”提出:“一定要南京的同志,把云锦工艺继承下来,发扬光大!”由此,南京云锦研究所于1957年在江苏省政府的批准下得以建立,集研产展销一体的传承传播机制也由此发端。手工技艺传承的关键在人,获得南京市级、江苏省级乃至国家级云锦工艺美术大师称号的匠人专家,都需要经由人类非遗南京云锦织造技艺的传承保护单位——南京云锦研究所来评议推荐。
作为新中国第一家工艺美术类研究所,在长达48年时间里,南京云锦研究所以事业单位的性质承担着承续和保护云锦技艺文化的历史重任。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以及对于传统手工业的不断渗透,南京的云锦人普遍预见到,市场可以更好地助力传统文化在当代延续,产业化将成为非遗活性继承的重要途径。“很多人类非遗濒临消亡的原因,就是因为不能产业化、不能持续造血,导致那些优秀的手艺人、从业者,不想再干这个事了。后来者看不到希望,也很难有动力传承衣钵。慢慢地,这些行当就凋敝了。”祖皓说。
于是,南京云锦研究所在2004年自上而下及时调整,改制转企,以企业化的运营管理模式开始寻求突破,并于2011年底完成股份制改造。
研究所还不算是市场浪潮中的率先试水者。1999年,仅仅大学毕业才一年的青年黄林,因为对历史和古旧物什几近痴迷的喜好,断然放弃足以傍身立业的会计工作,一头扎进在当时商场上尚鲜有人问津的云锦生意。“热爱是最容易坚持的。”24年过去了,不管发际线提升几何,黄林依然乐此不疲。“我有5、6个朋友因为中间挣钱太难,都没能熬到今天。”
那个商流激荡的年月,如黄林一样的中青年创业者层出不穷,希望满怀。商机的发现也不限于爱好者本身,曾为汽车工程科班出身的南京汽车集团技术骨干刘荣波,在国企铁饭碗端满8年之后,决然下海,只因一颗探寻更为广阔天地的自由之心。历经5年的小商品买卖,他才在一个偶然场合得遇云锦,却一见如故。
“云锦不能这样玩儿。”就在南京云锦研究所改制完成后不到一年,数街之隔以外的刘荣波几乎同时看到这项久浮“云端”的珍贵非遗,具备无限价值,尤其是市场价值。他当即发愿,要让云锦“和人们的生活大市场对接”。
飞入寻常百姓家
“面对大众‘小白’,专业的学术性作品传播功效相对较差,科普展示的影响效果更佳。博物馆是这样,杂志也是这样。”曾经的媒体人、现今的江南丝绸文化博物馆馆长耿奇说出了切身体会。
她没有向记者细数家珍,因为令她视若珍宝的,已然超越了一件件绫罗绸缎本身。附着在丝织品图案、纹样、款制背后,其所隐蕴的地域、民族、生产生活等文化属性及关联性,才是她更为看重、更多探究、更致力于推介而广为人知的内层肌理。
“比如中国人尚玉的文化属性,其实是东西方古代物质文明交流的结果。”耿奇天然的学者个性与追问习性,不觉间让自己由历史艺术的表象,逐渐向文化溯源活动进发。“同为顶级丝织品的缂丝(主要传承于江苏苏州和河北定州),渊源可以回溯到举世闻名的伊朗地毯织物,后来经过丝绸之路的贸易交往,在中华大地上发扬光大。”
她眼中的云锦,高端化集中体现在其富有深度而几近完美的审美体系上。“作为纤维上的文化承接重要载体,它与中华文明体系密不可分。”
然而,文化传承不能只限于庙堂之上、研究领域,开发商业价值并在民间流传,才是更加宽阔的出路。“宜贡坊”当家人黄林发现,党的十八大之后,国有企事业单位的礼品采购量陡然减少了,客户群体自然不得不向民营企业、个体工商户及个人消费群倾斜。思变则通,从全国代理经销改为品牌直销的模式,品牌的信誉也随之提升,“宜贡坊”进而成为“江苏省著名商标”。
迎接大众,面向百姓,走出高阁的云锦,才能为更多人所知晓。开拓创立“荣贵坊”的刘荣波一贯保持开放的视野,正因为当初是转行加入这个行业的,他明显发觉行业内外的视角存在不同。“不单单是云锦,中国非遗恰恰很多都需要外部力量的不断渗透和激活,才得以长延不衰。”
尤其进入新千年之后,IP联名、跨界整合、异业合作,已经成为百业千行,特别是文化产业间的常规运作手法。
南京云锦研究所品牌经理何冠奕展示了近三年出乎记者所能想见的合作形态。2023年10月底,两场在青年人中间颇具知名度和吸引力的文化盛会——亚洲青年音乐盛典、南京江豚音乐节在南京幕府山与建邺区江心洲同期举办,南京云锦研究所的联名产品,一夜之间闯入年轻人的音乐艺术世界。“通经断纬”的女士手包、“妆金敷彩”的画框摆件,在移动的“江宁织造”牌坊下,引得欢度音乐节的文艺男女驻足、打卡、精挑细选。
出人意表的跨界形式,在南京云锦研究所所长简名伟的创想中,总会阶段性闪现而出,而传统节庆文化则成为他将云锦文化植入人心的最佳节点。2022年的中秋佳节,研究所与蒙牛高端品牌蒂兰圣雪共创推出中秋新品“朱柿锦”柿子南瓜口味冰淇淋;2021年的三秋之半,与高端女装品牌VGRASS联手出品“以梦为马”的南京云锦高定礼服,穿在当红影视明星张小斐身上,高雅亮相大湾区中秋电影音乐晚会。
走出象牙塔、为大众所熟知的多重可能,无疑印证了耿奇对于南京云锦品目“题材广泛,场景丰富”的自信判断。“与消费市场紧密接轨,依托文化多维传播,同日常生活充分结合,将成为传统技艺走向现代商业化的三件利器。”她认为,故国非遗当然可以焕发新机。
云中谁寄锦书来
《马可·波罗行纪》中,记载南京城见闻有言:“有丝甚饶,以织极美金锦及种种绢绸。”
其时正值有元一代,为了炫耀权力和财富,蒙古王公以织金锦“纳石失”做金帐,绵延数里。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虽然早在三国时期,金箔和金线已应用于织绣品上,但从元朝开始,织金锦这种更多流行于中西亚及游牧民族的工艺品,才真正在汉地流传开来。
伴随历史变迁、文化交融与商业活动,云锦从来没有中断过吸收新鲜元素从而进行自我更新的进程。时尚潮流加速变幻的今天,留陈出新更加必要,更为迫切。
“云锦的出路,仍然要活在当下,而不是简单复古。”耿奇十分肯定的是,云锦需要新的刺激。记者通过走访发现,不论研究机构,还是展览处所,抑或生产经营企业,多年从业的云锦人存在一个共识,即:南京云锦的非遗传承,不能没有手艺人,但也决不能只靠手艺人。
术业有专攻,优秀的织匠、卓越的工艺美术大师,数十年如一日专精在织造技艺上,擅于创造出一件件美轮美奂、足以传诸后世的艺术品,却往往在营造更适应时代发展的广阔土壤方面,有所不足,甚至长守成规,缺少一些创新的火花。因而,不断地解读、传播、阐释,保持文化遗产良好的延续状态,成为新一代云锦人,尤其是非技术性入局者们的责任承当。一如当年往返于古老丝绸之路上那一拨又一拨抱布贸丝的商旅。
取材于由“海水纹”和“山崖纹”两部分构成的传统纹样——海水江崖纹,并在其基础上增添新义、删繁就简,身怀工业设计经验的刘荣波主持创作了颇令自己满意、颇得客户喜爱的云锦作品《山水城林》。“人们不能总是只看到老样本,结合设计和工艺的改变,让古代纺织物同现代审美结合一处。”虽然“山水”不移,但他又将城市象征——南京的城墙,以及低碳未来——绿色生态纳入四色纹理搭配之内,历史感与时代感一下把时尚元素及美好寓意织入其间,应用在手包、提包、艺术相框等商品上。“希望云锦总有变化,更有价值!”刘荣波说。
在南京云锦研究所,云锦的新生态和新变化更加显著。祖皓告诉记者,自2020年简名伟团队接手研究所商业运营以来,三年间一直坚持做一件事:向现代化标杆企业学习企业管理,把科创行业的产业化运作和产品研发体系嫁接到非遗项目中来。“这对未来发展、保持行业龙头地位十分关键,”他不无自豪地谈到,“应用IPD(集成产品开发)和DSTE(开发战略到执行)的华为模式,在这个行业,我们是第一家,也是目前唯一一家。”
从高端化异业联名,将具有古代皇室文化基因的云锦同手游、音乐、汽车、白酒等当今时尚消费产品及活动进行合作;到“非遗+科技”的领跑实践;再到走近航空航天领域,策划酝酿将“四立”节气主题云锦文创发往外太空,是不设边界的脑洞在支撑传统文化的前行。
“守正但不守旧,尊古而不复古。”品牌经理何冠奕总结道。
天衣云锦化长风
和“80后”所长简名伟一样,何冠奕也是一位来自宝岛台湾的云锦文化传播者。
西班牙留学归国,他并没有回到故乡台湾,而是听从自己心中文化探寻的声音,从北京到南京,终于在南京云锦研究所和“老乡”简名伟走在一起,找到了契合心声的事业。
南京文化金融服务中心主任冷蕾告诉记者,研究所之前经营压力很大,中心一直在关注和扶持他们。但是,“简所长接手管理的当年,研究所即扭亏为盈,三年多来一直保持增长。”何冠奕说。
当记者把采访前,有其他地方的参展者误把云锦认为是“云南的锦缎”时,他长叹一口气,颇显无奈。他谈到,南京云锦的宣传力度确实不足;此外,同业间的不良竞争、相关标准的不完善等问题,尚待解决。“所以研究所只做精品,这样才利于行业发展。”
宣传只有深入人心,才能生发长远效果。
云锦要走出博物馆,同时也要走回博物馆。而在文物保护性质的博物馆外,以文化讲述和推介普及为主要功能的民间博物馆,其核心定位并不是“考据派”,而是厘清相关文化概念,让大众在理解之后实现其更好的应用。
这也是耿奇开馆办展的初衷。“现在的年轻人不一样了,他们渴望了解历史、欣赏和享受文化,但没有足够的渠道啊。”身处公共文化服务行业,在耿奇眼中,现如今的“博物馆热”“看展热”,意味着我们的文化供给还十分匮乏。读旧书的人越来越少,人们往往通过影视剧作品获取古代服饰、器具用品的直观认知和感受,很多剧作充斥着不明确、不准确的朝代背景,以及以假乱真的样式品貌。
如同汉服大的行其道。美或美矣,可汉服的生产者与爱好者,大多照搬电竞动漫中的款式,很少能够体会服装背后的文化脉络;即便一些时尚界的设计师,也是如此。究其原因,耿奇给出了两点解释:当代艺术美学教育侧重西式,还有就是因熏习途径不足造成了对传统文化理解比较浅薄。
显然,只有商业化,对于云锦的非遗传承远远不够。“大家都用来送礼,并不能体现它的文化价值。”何况,从现时科技发展水平来看,无可否认,大多数非遗技艺属于落后技术,也鲜有适用于新型工业技术、进行规模化量产的市场需求。
“这是一个误区。一千多年的文化积淀,古都南京的文化名片,才应该是更值得云锦传承者们关注的议题。”当地一名资深的文博专家对记者讲。
其实,无论是高处云端还是立足大地,南京云锦的进阶之路,双轨并行、相互补充,或许是更加稳妥的承续方式。
政府组织与国有资本当然是其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南京市文化投资控股集团旗下的南京文化金融服务中心,成立十余年以来,通过信息服务、融资服务、征信服务、协作服务,解决了若干中小文化企业“融资难、融资贵、融资慢”等问题,特别是为云锦这样的传统文化产业的发展和传承提供了有力的金融支持,成为了链接政府、金融机构、文化企业的有效纽带。截至2024年5月末,10家文化银行及文化小贷累计发放贷款244.64亿元,服务企业6343批次,其中:基准利率贷款103.82亿元,占比42.44%;信用贷款53.11亿元,占比21.71%;其中:初创期、成长期文化企业贷款185.83亿元,占比75.96%。
“江南好,机杼夺天工。孔翠装花云锦烂,冰蚕吐凤雾销空。新样小团龙。”1924个零件;大花楼木织机;一台机器,两个人,专注一件事;图必有意,意必吉祥……当“云锦”一词出现在任何地方,都能不加修饰地让所有人意识到它源自南京之日,或许是其真正“复活”之时。
文/王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