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慧骐|像爱孩子一样爱母亲
2022-11-30 19:24: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王慧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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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母亲离开我有二十四年了,这二十四年里我先后写过几篇关于母亲的文字。而今夜,当我读到好友、小我十岁的诗人龚学明专为母亲而写的一本厚厚的诗集《月光村庄的妈妈》(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年1月版),我突然对自己的母亲心生深深的歉疚。我也身为人子,同样承受过母亲一生的爱抚,但与学明君相比,他在对母亲每一个生命阶段的回顾里,所表现出的那份用心与细致,对母亲的喜好、疼痛、孤独等所投注的如同对待自己孩子一般的关注与怜爱,均令我为之汗颜,为之羞愧。学明君在其母亲生命的最后几年,包括去世后的几个月里,写出了记录其母亲一生若干片段的诗篇共计一百四十七首,这样的写作呈现,在中国诗人的队伍里大约是绝无仅有的;而作为一种母子关系,以这样特殊的形式和集聚式的喷发,凭吊、怀念和思索自己的生身之母,大约也是创造了常人所无法企及的一个记录。学明君以自己独有的方式竖起了为人之子的标杆,令我在仰视中感受到来自灵魂的一种战栗。

  众所周知,在人类所有的爱当中,母爱是最伟大最无私也最不要回报的。而儿子呢,常常是把从母亲那儿得来的爱,给了他繁衍的后代。因此,生活里我们通常可见的是,爱孩子一定胜过爱父母;而父母这一头,尤其是母亲则非常自然也非常乐意地接受了这样似乎是天经地义的爱法。于是一辈辈人像是约定俗成似的,欠父母的总又还给了子女。但在龚学明的诗里,我却读到了另一种具有超越意义的爱——他把母亲当成了孩子,他深切地体会着母亲当年是怎样地爱他,于是反转来,他以一个男人爱孩子的深沉去爱、去护佑他的母亲。他有一首为母亲的名字而写的诗:《雪宝》,不妨一道来看看他如何为这个美丽的名字而歌。全诗的叙述基本是平实的,但平实里透着一种特别的温暖与慈爱。一起笔,他把大自然所馈赠的季候和母亲的名字放在同一个时空背景下观照并予以发掘:“雪的光映照人间/一年中难得的景致/就像一世中只有一个妈妈”,干净利落,直奔主题,却又是何等地情韵缭绕!接下来,诗人告诉我们:“雪宝是我妈妈的名字/她出生于火热的八月:外公/性情冷峻,对冷中之美痴迷;/妈妈是他们的第一个女儿/生活不易/外公外婆有诗人的悲悯”,借由妈妈的名字展开对妈妈身世的追溯和对其命运的咏叹:“一个冬天的名字,暗喻/路上高高低低,视野荒芜/她填不平突兀的事故,我/眼见她两眼茫茫,惊慌无助”。母亲一路走来的生命里经历了太多的寒冷与荒凉,而这样的描述分明透露出母子连心才有的那份疼惜。对母亲的爱,他率真而炽烈,不想有半点的遮掩,他要理直气壮地告白世人:“今天,我爱雪/我爱妈妈:我容忍纷纷扬扬/像妈妈的晚年在唠叨/多么亲切,弥足珍贵”。

  还有一首写母亲小时候给地主放牛,诗中有一个让人读之难忘的镜头:写母亲临终前,大她四个月的堂兄阿三赶来探望,“他轻唤她的乳名‘阿雪’(这次/妈妈没有听到);那时/他们曾一起割草”,而后引用了阿三老人的讲述:“‘你们的妈妈小时候很苦/她放比她壮的牛,割比她高的草’(阿三舅舅快要流泪)”这样的写作手法告诉我们,诗只要真正走进了生活,有时候并不用刻意地抒情,而情感的力量自已天然形成。抓住“割草”这个细节,诗转而进入对人物命运的感喟与叩问:“还割月光和星辰/还割鸡鸣和早起的自己——/用瘦弱的目光,贫穷的手肩/,用茅屋的影子,心的反抗//除了那时的眼泪,此刻的眼泪/谁愿来帮帮这个放牛娃娃?”“那时的眼泪”来自“放牛娃娃”时的母亲;而“此刻的眼泪”,则是诗人儿子的——儿子为母亲少时所受的苦难心疼落泪。“谁愿来帮帮这个放牛娃娃”,是在向老天发问,感觉有一副强大的身躯已然站了出来要保护这个“放牛娃娃”。诗人借助于诗意的表达实现了自身角色的转换,使一种面对孩子才有的爱获得淋漓尽致的挥洒。

  生活中,为父母者大约都有这样的体验:为孩子你会尝试去做各种各样的事,爱孩子你也一定是事无巨细,不遗余力。反过来,对于父母则很难做到同等的细致与投入。牵挂也是会有的,但远不及父母对你。“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那是讲妈妈对儿子,位置一旦反转,情形或就两样了。学明君一定是个对母亲特别孝顺特别体贴的好儿子,对母亲这一生八十三年岁月的凝望、驻足和体悟,他可谓做到了极致。他写母亲插秧、耘稻、纳鞋、织布、纫衣,写母亲识字、唱歌、种花,写母亲用过的针头线脑小物件,写在母亲的左手上戴了十多年的“沉重而喜欢”的银镯子……母亲一生酷爱地方戏,锡剧、沪剧、越剧,一些经典的唱段她全能唱,劳动时唱,休息时唱,快乐时唱,悲伤时唱。父亲先走了一步,那年除夕夜,儿子在故乡陪伴孤独的母亲,提议给妈妈拍一段唱戏的视频,这些全被学明留在了他的诗行里:“人已散,声音退尽/这古老的房间,就剩母子/……妈妈你唱最爱的歌/我录视频//现在开始,不需要记忆/唱了六十年的梁祝越来越明晰/爸爸比梁兄聪明/但仍一样离去:妈妈的落寞/比祝英台真实/也更多//一首首民歌/从胸腔中掏出的玉已更加圆润/多少回白日和月夜里轻轻/打磨/已成为妈妈最珍贵的/私人礼物:她送给/最软弱多愁的儿子,也送给/镜头里的自己……我不时打开视频/今天,不再回忆/我和妈妈走过死亡和哭泣/在镜头前后再次汇合:/妈妈唱歌,我录视频”。

  以一百四十七首三十多万字的大篇幅从多侧面多角度切入母亲的种种生活场景,抒发与母亲骨肉相连、割舍不断的浓烈情感,这在当今文坛,应当算是一个奇迹。从他的很多诗里我真真切切地读到了自己的母亲,读到了她们那一代人的美丽、善良、宽厚和坚韧。这部诗集的前面有吕进、叶延滨、杨克等十位国内重量级的诗人或理论家给出的十分精辟的评价;深入探讨这部诗集的美学意义及其对于构建新型的母子亲情关系,应当是一个很有价值的课题。而其中最让我为之震撼的,是诗人在若干篇札中所表现出的那种“像爱孩子一样爱母亲”的情愫,它所体现的可能正是一种角色心理的互换,它告诉我们,你也可以这样不求任何回报地爱自己的母亲。

  2022年11月25日凌晨于盱眙天泉湖畔

标签:龚学明;妈妈;诗人
责编:管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