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法乎上 自吐胸臆
—— 朱栋霖先生教我写文艺评论
2021-12-02 10:19:00  来源:新华日报  作者:潘 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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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并不把自己所写的长篇短什当作“文艺评论”。读书记下的文字,那是我与作者“悟言一室之内”的心灵对话。看戏写下的点滴感言,是我在剧场里一番神游天外后的心灵回响。有一次,我把这般话对朱先生说了,他“瞪”了一眼,好像也颇为赞许。但是,不久我就读到了他更富激情的深邃思考:“文艺评论是才气的张扬,是思想的探险、激情的奔涌、哲理的沉思,是审美的导师,它毫不逊色于以情感为标榜的创作。”我对文艺评论的“创作自觉”由此开端。

  第一次见到朱先生,他就对我说“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并且特别关照,这是他1978年入南大读研究生时,副导师叶子铭先生(导师为陈瘦竹先生)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取法乎上”似乎已经成了我们师门的一脉真传。可是,顶头就碰到一个问题:取法乎上,“上”在哪里?在我们学生眼中,老师自然是“上”。可是,朱先生又说,“你不要读我的文章。”这一点我没有谨遵师训,我几乎“偷偷”地读遍了先生的所有著作。他的成名作是《论曹禺的戏剧创作》,我买到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的初版本,一字一句读完后,又重看曹禺剧本,而且是模仿先生的读法,将精彩片段朗读一过。先生一本戏剧评论集《心灵的诗学》,每一篇文章我都悉心揣摩,他提出“剧诗”的新颖概念,他对“心灵戏剧性”的深刻阐发,他对舞台语言纤细敏感的分析,等等,常使我有醍醐灌顶之感。

  时间久了,我对朱先生说的“你不要读我的文章”也有所领悟,他是要我们转益多师,开拓视野。在印象中,先生很少指定我们读本专业的书,而常推荐我们多读跨专业的著作。他不止一次地让我读一读许倬云先生的《历史大脉络》。这本书我读得很细,而且很有兴趣、很有感悟,我连带还读了《万古江河》《中国文化的精神》等书,许先生的书教会了我用世界的、历史的眼光来看待中国问题、中国文化。

  朱先生谈文艺评论常常提到这样两个观点。一个是,要用深邃的眼光纵观历史与现实,从诸多艺术的表象中提炼出核心观点,并用恰当的语言表达出来。不要拘泥于细枝末节——这并不是一个评论家所该做的。另一个是,要培养艺术的感觉,尊重心灵的感受,千万不要让干枯的理论遮蔽了审美的视线,尤其不要人云亦云。有一年春节在先生家里,他给我看新从文庙淘到的一副木刻楹联:“觞咏事殊以和得合,竹兰气类由清致虚”,题款为“西庄沈贞吉”。我细细看了,这是明代旧物,沉静古雅。朱先生告诉我,沈贞吉是沈周的伯父,还点着下联中的“清”“虚”二字说,这是中国艺术的最高境界。我以为这是随便谈起的话头。隔几年,我在上海听朱先生讲《苏州评弹与戏曲》。他不直接扣题,却先从中国古代的诗文、书画谈起。他说王维的诗、柳宗元的散文都是虚静恬淡。黄公望、倪云林的画,也是空静、清幽、萧疏、寂寥。绕了一个圈子后回到评弹,朱先生认为苏州评弹尤其是弹唱的魅力在于,蕴含了中国古典美学的最高境界——“清”与“静”。此后在不同场合,先生还多次跟我赞赏苏州评弹团的老艺人薛君亚“俞调”唱得好,于通俗中唱出了雅静。我由此憬悟到,那天的指点可不是泛泛而谈,朱先生是将“清”“虚”作为一条美学标准渗透于他的艺术鉴赏与评点中,并且用这根丝线将中国传统诗文、书画、戏曲、曲艺等艺术形态贯穿起来,得出了一个提纲挈领的认识。

  江苏省昆剧院曾推出一版昆曲《红楼梦》折子戏,朱先生和我们去看了,散场后我们一起议论,我的评价和先生并不完全一致。我觉得《别父》《胡判》《识锁》《弄权》《读曲》等回情节上虽不连贯,但各回的改编简约凝练,颇得原著神髓。先生听罢,热情地鼓励我写出来。朱先生是中篇弹词《雷雨》的文学顾问,在首演中有些专家对第三回“骤雨惊雷”中盛小云的装扮有些异议。我在评论中却发表了不同看法:“她换一袭深色旗袍上场,脸色冷峻惨白,令人战栗,头簪一朵绢花,朱红怒发,那是繁漪生命的最后一次喷薄。盛小云深深体验了这个人物,她不仅逼真地演绎出繁漪的仪态神色,而且深刻表现了繁漪的灵魂——绝望扭曲的心灵世界。”朱先生看后认真对我说,文艺评论就应该独出机杼、巍然自主地发表观点,评论家就应该有这样的自信力。

  在苏州,去朱先生家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从十全街折进南石皮弄,两边是些小区、商店。另一条是从带城桥路转入阔家头巷,沿路有昆剧传习所、沈德潜故居、网师园、圆通寺诸胜。我总是沿着后一条幽幽小巷走进去,这是时空的穿越,也是情绪的酝酿。我知道,在小巷那头,等着我的是一方高华静远的艺术世界。

  (朱栋霖系江苏文艺“名师带徒”计划导师、著名戏剧理论家、现代文学史家,“紫金文化荣誉奖章”获得者;作者系江苏文艺“名师带徒”计划学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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