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周处台到芥子园
2021-02-28 19:01: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薛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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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周处台到芥子园

□ 薛 冰

  还在读小学的时候,就听老师讲过周处除三害”的故事。大约是怕我们仿效周处的劣迹吧,说到他小时候如何搅扰乡里,照例用骆宾王《讨武氏檄》的办法,一言以蔽之曰“州曲患焉”;至于射虎斩蛟,编故事与说故事的人都没跟了去看,故此也只好一笔带过。渲染的重点,则是周处精疲力竭血污满身地爬上岸时,竟发现他为之舍命拼搏的乡亲们,正在庆贺他的死去!他因此幡然悔悟,发奋读书,终于成为一代栋梁。师长的意愿,自然是希望我们由此得到启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可我每每听到这里,不禁很有些为周处抱屈,觉得他既能为民除害,便不至于像人家说的那样可恶;他的高邻们费尽心机算计一个孤儿,怎么说也不光彩!这多半是出于孩子对孩子的天真理解和幼稚同情罢了,未见得有什么道理的。

  后来读黄裳先生的《金陵五记》,才知道儿时听说的周处故事,大有不尽准确之处。周处的父亲在世时做过东吴的鄱阳太守,不过死得早了些,则周公子的种种无赖行径,便不能完全用个性的顽劣来解释了。黄裳先生见过他的画像,印象极不佳,道“真是豹头环眼,十足的流氓相”。后来居然也封了侯。他先是在东吴做到“东观令”,更升为“无难督”“太常卿”;晋灭吴,饱读诗书的周处又一次脱胎换骨,成了晋臣,“晋散骑常侍平西将军周孝侯”。他浪子回头时也早不是少年,而是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了!但他最后死得确实很壮烈,所以古人尝有“不死东吴死西晋,城南可惜孝侯台”的惋叹。

  这里所说的“孝侯台”,就是地处武定门下老虎头四十四号的“周处读书台”。虽然知道它确切的所在,却一直没有去过;并不是因为周处最终做了贰臣,我还不至于如此激烈。以《板桥杂记》闻名的明遗民余淡心,也曾毫无保留地高歌“孝侯风烈高千古”呢!我只是觉得小时候受了愚弄,一旦拆穿西洋景,感情上有些不痛快,也就少了踏访的兴致。然而到底还是去了。

  为的是寻觅李笠翁芥子园的痕迹。近年以来,读小说、读诗、读戏、读画。几无处不遭逢李笠翁,尤其一部《闲情偶寄》,通今博古,包罗万象,令人拍案,不由得动了心念,决意访一访明知早已湮没的芥子园。要找芥子园,最明显的标识是赤石矶和老虎头,自然还有周处台了。康熙初年,笠翁芥子园建成前夕,余淡心的儿子余宾硕作《金陵览古》,曾极力铺陈那一带的自然景观:周处台“高接城巅,下俯赤石矶,左带芳园,高林秀木,翘楚竞茂,右凭南冈,丹岩霞驳,有若缋焉。城中万户千门,连甍鳞次,眉睫相承,一览悉尽”。赤石矶下“长河东来,绕城而过,有石枕流,可坐十许人;矶上人家种石榴花数千株,每盛夏花放,凭流回瞰,有若锦焉。都人鼓楫熙游,欢情自接”。李笠翁选中此地经营他的艺术小天地,不能不说是别具慧眼的。

  出了白鹭洲公园的后门,周处台应该就在望中的了,可是向当地的老人问起,却罕有人知,后来我才知道该打听“老虎头”或“石观音寺”。顺便说一句,“老虎头”并不如某些杜撰典故者所说,是周处杀虎抛掷虎头之处。周处杀虎当在故乡宜兴,他总不会提着个死虎头到南京来拜师读书。其实“老虎头”系“娄湖头”的音讹,因东吴娄侯张昭在此建娄湖苑而得名。沿着小心桥东街走到底,错眼之间,便是“周处读书台”的石门楼了。门楼右侧钉着一块扁方木板,黑底白字,说明此处属于南京市人民政府一九八二年公布的第一批文物保护单位。

  进得门去,是一个不大的院落,两侧密匝匝盖了些简易住房,当院空空如也,不说“石榴花数千株”了,就连黄裳先生四十年前所见的“假山怪石孤松”,也已荡然无存。唯遗下一片不甚雅洁的清疏。院子深处有零乱的石阶,拾级而上,再进一重砖门厅,迎面便该是记载中周孝侯的享堂,可惜建筑内部已彻底改造为民居,从窗口的铁栏杆间望进去,障壁纵横,沙发电扇赫然在目。只有伸向天井的前檐,依稀残留着旧时光景,再就是院中铺地的破碎石板勾起人破碎的思古之情。

  返身出门,我才注意到,这石阶是依山而砌的,石阶侧边露出的岩石,果然“赤若丹霞”,时隐时现地环抱着整个享堂院落。“赤石矶”果然名不虚传!时光如水,洗抹去了多少人造的富贵尊荣,却愈发显现出自然的色泽光彩。周处台在历史上,曾是颇大的一座山包,明初开拓城垣,将其分剖为二,半留城内,半出城外。如今城外的一半已完全泯没,城内这一半,离城墙也有百丈之遥;而当年流经矶下的秦淮河水,也被隔在城外,已很有些浩浩荡荡的味道了。

  出了周处台,周遭逼仄的陋巷两侧,紧凑地挤满了新的旧的民房,如一盘精致的七巧板图案,甚至不逊于诸葛武侯的八阵图。向几位上了年纪而又有点文化的老人打听李笠翁和芥子园,却不约而同地瞠目摇头。按说李渔生活的年代比周处晚一千四百多年,至今不过三百余年;芥子园的艺术价值远过于周孝侯享堂;读过《默语》和《风土记》的人,怎么也不会比读过小说《十二楼》《连城璧》和看过《风筝误》传奇的人多,至于梅兰芳先生据此改编的京剧《凤还巢》,就更加脍炙人口了;芥子园竟被人们遗忘得如此迅速而彻底,确实是耐人寻味的!

  李笠翁对他的园林艺术颇自负,他曾对人说,他“生平有两绝技”,“一则辨审音乐,一则置造园亭……因地制宜,不拘成见,一榱一桷,必全出自心裁,使经其地入其室者,如读湖上笠翁之书,虽乏高才,颇饶别致”。在《闲情偶寄》的“居室部”中,他不厌其烦地举出芥子园中的实例以证明他独到的园林美学精髓。这倒不是“老王卖瓜”。李渔生性巧慧,胸有丘壑,而且周游全国时留心考察过各地的名园建筑,积累了满腹的泉石经纶,他又注重实践,亲自营建过数处园林——他的朋友、也是戏曲家的尤侗曾说:“入芥子园者,见所未见。读《闲情偶寄》者,闻所未闻。”

  一代名园了无痕迹,在我总有些于心不甘,继续钻进赤石矶下的小巷中徘徊,终于在一个叫作“转龙车”的地方,发现了几座古老的建筑,雕饰的青石门脸,厚重的黑漆大门,多进的厅堂庭院,透过那重重叠叠被岁月浸泡得泛白的桶扇门,可以看到屋后的一片低凹地,生长着浓密的灌木杂草,很像干涸未久的沼泽。间有一两株合抱大树拔地而起,直插云天,衬得背后周处台上的赤石矶格外鲜丽。我想,或许这里倒真是芥子园的遗址呢?至少,由此多少可以领略到几分芥子园遗迹的氛围意境吧!

  南京城内这西南一隅,兴盛的顶峰当然要数六朝,那时它曾是最集中的士大夫萃聚之所;而周处台与芥子园,约略正代表了它文人荟萃历史的肇端和终结。周处台的修复与芥子园的重建恐怕都是很难办到也不必办到的事情。但是多留下一点文化历史的痕迹,则是举手之劳即可奏功的,比如为它们树立一些标识增加一点说明,让游人在饱览东西水关间的绮罗金粉香艳之余也看一看另一种风格的传统,了解历史变迁,领略人世沧桑,比起现今的只能作纸上游,岂不更多兴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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