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杂谈诗词创作(三十三):重审宋词“剽窃”唐诗案之一:宋词为什么要“剽窃”唐诗?
2020-12-24 15:41: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钟振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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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刊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重审宋词“剽窃”唐诗案之一:宋词为什么要“剽窃”唐诗?

  唐诗是中国古代诗歌发展史上继《诗经》《楚辞》之后耸入云霄的又一座高峰。宋代诗人们聚居的村落,距离这座高峰最近。他们喜爱这座高峰,也最熟悉这座高峰。唐代许多诗集,正是经过他们的搜集、整理、刊刻,才得以流传下来。唐诗的经典地位,也是由他们首先确立的。可以说,他们是唐诗的“第一读者”。终其一代,宋人学习唐诗的热情就没有衰减过,宋人运用唐诗的风气也没有消歇过。即便有许多优秀的诗人自出机杼,另辟蹊径,并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最终创立了迥异于“唐风”的“宋调”,——但那也不过是有意与唐人较劲,希望超越这座高峰,就其实质而言,仍然是对唐诗的高度尊崇,尽管其外在的表现形式有些极端。

  宋人的文学创作,主要精力还是投注在诗上的。但宋诗的总体创作成就却未能超过唐诗。就连是否能与唐诗比肩,也还没有获得过后世多数文学史家的认同。然而,他们馀事为词,却大得好评。“唐诗宋词”,双峰对峙,世人早有定论。虽然宋词的总体创作成就仍不可与唐诗相提并论,但至少从“人气指数”上看,是在伯仲之间的。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为什么会是这样?原因当然很多。这里无意去做全面的总结,而只想强调其中的一个因素:宋词的成功,从写作技术的层面来看,颇得益于宋人对唐诗之烂熟在胸,且娴于运用。

  宋词中运用唐诗的情况很普遍,而且运用的方式也令人眼花缭乱:有用字面,有用句,有用意,有用格。其中最基本的是用句。就用句而言,又有整用,有截用,有嵌用,有增字用,有减字用,有改字用,有扩用,有缩用,有顺用,有逆用,有正用,有反用,有别用,有化用,不一而足。对此,钱锺书先生大不以为然,曾在其《宋诗选注》里辛辣地给予讽刺:

  在宋代诗人里,偷窃变成师徒公开传授的专门科学。……偏重形式的古典主义有个流弊:把诗人变成领有营业执照的盗贼,不管是巧取还是豪夺,是江洋大盗还是偷鸡贼,是西昆体那样认准了一家(钟按:指李商隐)去打劫还是像江西派那样挨门排户大大小小人家都去光顾。这可以说是宋诗——不妨还添上宋词——给我们的大教训,也可以说是整个旧诗词的演变里包含的大教训。

  虽然,这里“吃板子”的主要是宋诗,宋词只不过是“陪绑”;声讨的是对一切古典的“偷窃”,也不限于唐诗。

  钱先生的批评,自有他的道理。他强调文学的写生与原创,否定文学的反刍与因袭。对此我并无异议。但如果我们不在文学应以生活为第一源泉这个基本原理的层面上,而仅在写作技术的层面上来探讨宋诗、宋词运用唐诗是否可取,我以为,对两者还应有所区别,不可一概而论。

  作为同一种文体,原则上说,宋诗运用唐诗不是一个好的策略。道理很简单:文体相同,动作的难度系数不高,即便做得很完美,裁判给分也是要按较低的权重来打折扣的。而宋词运用唐诗则另当别论。诗、词虽然相近,毕竟还是不同的文体,故宋词用唐诗,不但不为人所诟病,甚且被认为是一种特别的才能。道理也很简单:动作有一定的难度,起点分自然较高,稍能出彩,就很容易赢得观众的掌声。

  此外,宋词多用唐诗,还有不得不然的特殊文化背景。词在宋代尚未脱离音乐,在许多情况下,是“听”的文学,而不像诗那样主要是“读”的文学。“读”的文学与“听”的文学,审美标准既有其同,更有其异。具体来说,两者都需要“陌生化”与“熟悉化”相结合,这是“同”。但“读”的文学要求“陌生化”更多一些,即“推陈出新”;“听”的文学却要求“熟悉化”更多一些,即“以故为新”:这是“异”。

  汉语言的特征是一字一音,同音字、同音词数量巨大,耳朵很难一一分辨。因此,“听”的文学的最佳写作策略,是使用常见字、浅俗语、现成句,是尽量迁就(换一个角度来说则是“充分利用”)接受者既有的文学积累,否则就会产生“接受障碍”,影响接受效果。而对于宋词听众之一大宗的宋代文化人来说,唐诗是其文学积累中时代最接近、语言最熟悉、内容最丰富、艺术最多彩、数量最庞大的那一部分,自然是“迁就”或“利用”的首选。倘若他们在听一首新词时,突然听到一两句熟悉的唐诗——哪怕是乔装改扮过了的,也会油然而生出某种亲切感。那是一份近似于“他乡遇故知”的喜悦。“故乡遇故知”,自然也可喜,但原在意料之中,那“喜”便一般;唯其是“他乡遇故知”,事出意料之外,那“喜”便不是寻常的“喜”,而是“惊喜”。“他乡”是“陌生”,“故知”是“熟悉”。“陌生”是“新”,“熟悉”是“故”。“故知”而在“他乡”见,这“故”就不单单是“故”了,虽“故”却“新”,亦“故”亦“新”,是“熟悉化”与“陌生化”的有机结合。因此,宋词之用唐诗,就有“以故为新”,寓“陌生”于“熟悉”之中的特殊美学效果。而这正是“听”的文学所预期的最佳审美状态。

  听众既然不认为宋词用唐诗是“偷窃”,甚且还很欣赏这种“偷窃”,作者自然更放心大胆,理直气壮。以至于某些词调的某些句位,例如《临江仙》调上下篇末尾的五言二句,用古人成句(多用唐诗,当然也有用唐以前人诗和宋诗的)竟成了惯技。这在作者一面,还有特殊的隐衷。文学家原有才思敏捷之“快枪手”与慢工出细活之“雕刻家”的分别,“对客挥毫秦少游”(秦观)那样的“快枪手”总是少数,“闭门觅句陈无己”(陈师道)那样慢工出细活的“雕刻家”更多一些。而词往往是要在酒席上当场作了来交给歌妓们去演唱的(在某些特殊的社交场合,虽不由歌妓演唱,也要求限时完成),必须“短平快”,断断容不得冥思苦想。而要“短平快”,就不能像旧时盖房子那样一砖一瓦地砌,须学现代化建筑施工,多用预制件吊装组接。唐诗成句,正是优质品牌的“预制件”!词人填词时,顺手牵羊,“偷”它一两句、三四句唐诗,减轻“劳动强度”,提高“生产效率”,如若“偷”得巧妙,还能赚来奖誉,——好处多多,何乐不为?

  风气一旦形成,初始的原因就不再重要。后来有些宋词,不为“应歌”而作,不属“听”的文学,创作时也没有时间限制,却仍然要“偷”唐诗,那便是习惯性动作了。附带说一句,宋词后来也常遭到元曲乃至明清戏剧的“盗窃”,道理是一样的:“听”的文学永远无法改变自己的这一“D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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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杨春源 王婉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