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杂谈诗词创作(三十四):重审宋词“剽窃”唐诗案之二: “钝贼”与“慧贼”
2020-12-24 15:35: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钟振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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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刊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重审宋词“剽窃”唐诗案之二:“钝贼”与“慧贼”

  当然,我对宋词“偷”唐诗持同情、理解并肯定的观点,是就总体而言的。如具体到实际创作个案,则同样是“偷”,也还有“鼓上蚤时迁”之“偷”与一般“梁上君子”之“偷”的区别。我们只欣赏那些“偷”得妙的,并不会偏执到对那些笨拙的“偷”也拍巴掌。

  试以宋人的几首《临江仙》词为例。其一:

  湖水连天天连水,秋来分外澄清。君山自是小蓬瀛。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〇帝子有灵能鼓瑟,凄然依旧伤情。微闻兰芝动芳馨。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滕宗谅)

  上片末二句,是唐人孟浩然《望洞庭湖赠张丞相》诗中的名句;下片末二句,是唐人钱起《省试湘灵鼓瑟》诗中的名句。滕词也写“望洞庭湖”,也写“湘灵鼓瑟”,场景还是原作中的那些场景,用得毫无新意。本地“盗窃”,本地“销赃”,“偷”的又是登记在册的“国宝”,且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公然砸展览馆陈列柜的玻璃,无任何“技术含量”可言。这是“盗”之下下者,只能算是“钝贼”!其二:

  千里潇湘挼蓝浦,兰桡昔日曾经。月高风定露华清。微波澄不动,冷浸一天星。〇独倚危樯情悄悄,遥闻妃瑟泠泠。新声含尽古今情。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秦观)

  所“盗窃”者,止钱起一件,量刑时当比照滕氏而减半。但还是“钝贼”,与滕氏只有“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区别。以上两例,是宋词运用唐诗的失败教训。所以失败,在“以故为故”,未能给后人提供“新”的审美享受。

  下面两例,“以故为新”,才是宋词运用唐诗的成功典范。其三: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〇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晏几道)

  上片末二句整用五代翁宏《宫词》五律中的颔联(文学史家习惯上也将五代诗圈在唐诗的范围内),全诗如下:

  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帏?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寓目魂将断,经年梦亦非。

  那堪向秋夕,萧飒暮蟾辉。

  翁氏这一联本身固然也很精彩,可惜全首不称,所谓“有佳句而无佳篇”。加之其人诗名不著,故连累到如此佳句也几乎湮没无闻。但它一经宋词名家晏几道拈用,得其上下左右许多隽语的烘托,遂如众星捧月,焕发出了炫眼的光芒。譬如一位天才足球运动员,不幸处在一支丙级球队,孤掌难鸣,自与奖牌无缘;偶遇名教练慧眼识人,提携他入甲级队踢主力前锋,有众多优秀的队友相配合,传球到位,助攻默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么谁还能阻止他破门得分、脱颖而出呢?像这样“偷”唐诗,竟将原本被人忽略的诗句“偷”得大红大紫,“偷”得连名不见经传的“失主”也有了几分知名度,不仅是宋词的光彩,也为唐诗增添了荣耀,两利双赢,真可谓“慧贼”!

  其四,南宋沈作喆《寓简》记载:

  汴京时,有戚里子邢俊臣者,涉猎文史,诵唐律五言数千首,多俚俗语。性滑稽,喜嘲咏。常出入禁中。善作《临江仙》词,末章必用唐律两句为谑,以调时人之一笑。……徽皇朝……内侍梁师成位两府,甚尊显用事,以文学自命,尤自矜为诗。因进诗,上皇称善,顾谓俊臣曰:“汝可为好词以咏师成诗句之美。”且命押“诗”字韵。俊臣口占,末云:“用心勤苦是新诗。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髭。”上皇大笑,师成愠见。譖俊臣漏泄禁中语,责为越州钤辖。

  “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是唐人卢延让《苦吟》诗中的成句,邢词为了押韵,将末字改作“髭”。这两句唐诗,用得实在妙不可言!表面上看似乎是对梁某用心作诗的赞叹,骨子里却是刻毒的嘲弄。梁是“内侍”,亦即太监。太监哪来的髭须?词人正是扣紧了这一点在做文章:梁公公作诗可真下功夫!“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作了那么多诗,胡须还不全断光了哇?难怪他一根胡须也没有呢!宋徽宗和梁师成都是聪明人,自然一听便懂。“旁观者”乐而“大笑”,“当事人”羞极“愠见”,效果何其显著!拿别人的生理缺陷来取笑逗乐,原本是不道德的;但梁是臭名昭著的奸佞,故邢氏对他的戏谑,甚快人心,性质又当别论。似这般“雅谑”,即有文化水平的幽默,是需要高智商的。用唐诗用到这份儿上,可谓“盗狐白裘手”,你不服也得服!相同的意思,如用自己的话来说,谁能达到像邢词拈用卢诗那样令人拍案叫绝的讽刺效应?小晏之词,用不用唐诗,倒还无可无不可;而邢氏此词,若奉钱锺书先生说为戒律,不用唐诗,干脆就别作了。试想,倘若不许运用唐诗,宋词将丧失多少生机和妙趣啊!

  纵观宋词中用唐人诗句的大量例证,仔细分析比较其得失,我们可以总结出一些带有普遍性的意见。

  一、前人诗里的名篇名句,慎莫轻用。因为它们是镶嵌在王冠上的钻石,剥离原作,很难营造出新的更好的意境来与之匹配。宋词高手如周邦彦,其名作《西河·金陵怀古》糅合唐人刘禹锡《金陵五题》中《石头城》《乌衣巷》等名篇而为之,竟能做到与刘诗平分秋色,这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成绩了。而宋代的一般词人,或著名词人的一般作品,用唐诗名篇名句者,多半都不大成功,只能贻人以东施效颦之讥。

  二、前人诗非名篇中的佳句,或名篇中的非名句,不妨多用。因为它们或如“潜力股”,有较大的“升值空间”;或如“准名牌商品”,有较好的“性能价格比”。宋人用此类句最多,且往往能发挥自己的技术优势,略事润色、打磨,使加工过的产品格外精致,见出他们良好的文学艺术修养。

  三、前人诗句,一般用作配角为宜,主角还应由自己的原创来担当。正如一支球队,最好是靠自己培养的球星去夺金牌。依赖“外援”,因人成事,虽胜不武。宋人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如晏殊的名作《浣溪沙》词,就凭自撰的一联精彩对仗“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奠定其千古绝唱的地位。而首句“一曲新词酒一杯”,用唐人白居易《长安道》诗“艳歌一曲酒一杯”、许浑《颍州从事西湖亭燕饯》诗“一曲离歌酒一杯”;次句“去年天气旧池台”,用唐人郑谷《和知己秋日伤怀》诗“去年天气旧亭台”:都只不过是铺垫罢了。

  四、用前人诗为主角,也并非绝对不可以,但要求较高。最好能翻出新意,翻出别趣,如上举邢俊臣《临江仙》词。如仍用其本意,则当像晏几道同调词那样,配绿叶以衬红花,制金鞍以饰骏马。倘若这两点都做不到,与其弄巧成拙,还不如藏拙来得稳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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