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杂谈诗词创作(三十五):重审宋词“剽窃”唐诗案之三: “窃字”“窃意”与“窃格”
2020-12-24 15:07: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钟振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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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刊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重审宋词“剽窃”唐诗案之三:“窃字”“窃意”与“窃格”

  宋词“剽窃”唐诗,不仅“窃句”一端,比它低一级的形式还有“窃字”,比它更高级的形式还有“窃意”与“窃格”。关于宋词“窃”唐诗字面、唐人诗意、唐人诗格,“画虎不成反类犬”那样失败的个案,“秋水共长天一色”那样不分胜负的个案,这里就不讨论了。让我们重点来关注一下那些代表着宋词“窃”用唐诗的较高水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个案。

  “窃”用唐诗字面的成功之作,可举赵彦端《谒金门》词为例:

  休相忆。明夜远如今日。楼外绿烟村幂幂。花飞如许急。〇柳岸晚来船集。波底斜阳红湿。送尽去云成独立。酒醒愁又入。

  “红湿”二字,唐以前诗中所无,首见于杜甫《春夜喜雨》:“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老杜第一次这样用,生动新鲜,固然可喜;但雨后的春花,那“湿”是真“湿”,还在人情物理之中,故只能算“妙语”。而赵氏移用于“波底斜阳”,“熟悉”的旧字面写出了一种“陌生”的全新的美。想那水中的“斜阳”只是一抹光影,看得见却摸不着,如何能“湿”?但任何物体扔进水里都会“湿”,所以词人不妨巧妙地想象那倒映在水的“斜阳”也是“湿”漉漉的。这就把非物质的光影物质化了。文学之所以是文学,不是“科学”,区别就在于,它在许多情况下是“不讲理”的,所谓“无理而妙”。即如此例,“斜阳”之倒影本不能“湿”,而词人偏将它写“湿”,而且“湿”得那么美,这就是绝妙好词!想落天外,匪夷所思,可称“神悟”!应当承认,仅就“红湿”二字的使用技术而言,赵词似优于杜诗。它给我们带来的美学享受,是在老杜“晓看”二句之上的。

  “窃”用唐人诗意的典范,当推李清照的杰作《如梦令》。硬要说它“实有其事”,笔者也无可奈何。但是请注意,晚唐韩偓的五言排律《懒起》,末尾4句有“专利”在先:

  昨夜三更雨,今朝一阵寒。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

  基本构思大体一致,且“昨夜”“雨”“海棠”“卷帘”,那么多的关键词相重合,无论如何,易安女士也摆脱不了“偷窃”韩公子的嫌疑!不过,倘若韩公子地下有知,想必他非但不会恼怒,相反会感到无比荣幸。因为他的诗竟被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最杰出的才女看中,为她所创作的一首经典宋词提供了原始素材!同时,我们也永远不要因为逮着了易安女士“盗窃”的“现行”而抹煞她“二次创作”的功绩。你看,在韩诗为美人惜花、卷帘自看的一幕独角哑剧,到了李词中却被演绎成感情细腻的女主人公与粗心大意的小丫环之间饶有生活气息的一场对白,情境是不是变得更生动、更活泼、更有趣味了呢?“知否知否”两个短句,利用《如梦令》词调特殊的叠句格,表现女主人公纠正小丫环关于“海棠依旧”的错误观察时的急切语气,真是惟妙惟肖!此等处,一般作者往往为格律所苦,勉强凑拍趁韵;而李清照乃能因难见巧,游刃有馀,是何等的精灵!至于“绿肥红瘦”之以俗为雅,新警妥溜,当行本色,那就更不用说了。“旧”题材翻出了“新”意境,引发了“新”而奇、“新”而妙的艺术语言表达,谁敢说宋词用唐诗是“剽窃”,不是一种付出了自己的劳动与智慧的“再创造”?

  无独有偶,南宋另一位优秀女词人朱淑真的《清平乐》,也是“窃”用唐人诗意的佳作:

  风光紧急,三月俄三十。拟欲留连计无及,绿野烟愁露泣。〇倩谁寄语春宵?城头画鼓轻敲。缱绻临歧嘱付:来年早到梅梢!

  所“窃”用之唐诗,是贾岛的《三月晦日赠刘评事》:

  三月正当三十日,风光别我苦吟身。共君今夜不须睡,未到晓钟犹是春。

  贾诗是写“惜春”,而且是在春天的最后一天“惜春”。朱词沿用其意,并及其“三月三十”、“风光”等语。与贾诗比读,它显然也更胜一筹。上片“绿野烟愁露泣”一句,移情于物的对象化描写,韵味便比用主观的口吻直接抒情要深长。况且“绿野”无垠,景象阔大,也使女词人那本来就难于测量的惜春之情得以形象而充分地展现。下片愈出愈奇:将春天拟人化,欲向她“寄语”,这是一奇;而所请的传话者,竟是城楼上报时的更鼓,这又是一奇;至于口信的内容,则更加奇妙,居然央求春天明年务必要早早归来!如此构思,波诡云谲,环环相扣,抟转关生,不由人不击节称叹。

  说到“窃”用唐人诗格,李之仪的《卜算子》词是当之无愧的极品: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〇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上片完全是套用唐人姚合的《送薛二十三郎中赴婺州》:

  我住浙江西,君去浙江东。日日心来往,不畏浙江风。

  但又有不少翻换:其一,姚诗写友情,李词转写爱情,主题已经改变。其二,姚诗中的“江”,是将“君”“我”两人隔开的障碍,诗人乃借彼此之“心”对这障碍的逾越,来突出友情的深笃;而李词中的“江”,却是联系双方的纽带,词人就让“我”以能与恋人共饮这一江之水的不幸之幸作为精神慰藉,从而凸显爱情的缠绵:表现手法也不雷同。其三,姚诗写满4句便戛然而止,又暗用“心来往”3字婉言“相思”,好在含蓄隽永,节短韵长;而李词则衍为8句,“心”“思”迭见,好在明快发越,词浅情深:美学趋向亦迥然有别。比较起来,李词的民歌色彩更浓一点。姚诗今已鲜为人知,而李词却脍炙人口,经久不衰。譬如积薪,后来居上,文学接受史的现实已经做出了无声的结论。

  以上诸例,一次又一次雄辩地证明:宋词“窃”用唐诗,不仅仅是消极的、被动的、为了快速成篇并迁就听众而不得不采取的权宜之计,有时还是——至少对于那些优秀的词人来说——积极的、主动的、充分利用“游戏规则”来展示自己学养与才华的恒定方略;不仅仅是对唐诗的钦服,更是对唐诗的挑战;不仅仅是对唐诗的学习和接受,更是以某种特殊方式与唐诗进行的一场场写作艺术表演赛。

  当然,我们当代人作词,不一定非要用前人诗不可。但知道词的传统技法、特殊技法中,还有这么一种花样,是必要的。俗话说,技多不压身。多一门技术,写起词来总是多一种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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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杨春源 王婉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