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唐诗新解(十五)
2020-12-11 08:28: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钟振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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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振振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北楼送客归上都

  【唐】白居易

  凭高送远一凄凄,却下朱栏手共携。

  京路人归天直北,江楼客散日平西。

  长津欲渡回船尾,残酒重倾簇马蹄。

  不独别君须强饮,穷愁自要醉如泥。

  关于“穷愁自要醉如泥”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选集》注曰:“《艺文类聚》、《初学记》、《太平御览》三书《职官部》引《汉官仪》:‘时人为之语曰:生世不谐,作太常妻,一岁三百六十日,三百五十九日斋,一日不斋醉如泥。’为白诗此句所本。白诗引此汉谚,旨在表述他被贬江州后‘生世不谐’的政治苦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97页)

  按:王先生注称白诗此句所本为“《艺文类聚》《初学记》《太平御览》三书《职官部》引《汉官仪》”,大体上说并不错。但若严格按照文献学的学术规范来考量,也还有一些问题:

  其一,所引文字不全。

  其二,所引文字与所举三书相关文字,不尽相同。兹详为抄录三书相关文字,以资比勘:

  唐欧阳询《艺文类聚》卷四九《职官部》五《太常》:“应劭《汉官仪》曰:周泽为太常,斋,有疾。其妻怜其年老被病,窥内问之。泽大怒,以为干斋。掾史争之,不听,遂收送诏狱,并自劾谢。论者讥其激发不实。又谚曰:‘居世不谐,为太常妻。一岁三百六十日,三百五十九日斋。一日不斋醉如泥。既作事,复低迷。’”

  唐徐坚《初学记》卷一二《职官部》下《太常卿·干斋怒妻》:“应劭《汉官》曰:北海周泽为太常,恒斋。其妻怜其年老疲病,窥内问之。泽大怒,以为干斋。掾吏叩头争之,不听,遂收送诏狱,并自劾。论者非其激发。谚曰:‘生世不谐,为太常妻。一岁三百六十日,三百五十九日斋。一日不斋醉如泥。既作事,复低迷。’”

  宋李昉等《太平御览》卷二二八《职官部》二六《太常卿》:“应劭《汉官仪》曰:北海周泽为太常,恒斋。其妻怜其年老瘦弱,窥内问之。泽大怒,以为干斋。掾吏叩头争之,不听,遂收送诏狱,并自劾。论者非其激发。谚曰:‘居世不谐,为太常妻。一岁三百六十日,三百五十九日斋。一日不斋醉如泥。既作事,复低迷。’”

  引文不尽相同,倒也无甚大碍。但引文不引全,却可见出注者完全没有读懂《汉官仪》中的这段文字,进而导致了对白居易诗的错误解释。

  《汉官仪》中这段文字,讲述了东汉官场上一个令人忍俊不禁的故事。

  “太常”,是朝廷中主管礼乐、祭祀事宜的官员。周泽做太常,因为职责所在,每须斋戒,不能亲近妻子。妻子担心他年老病弱,某次当他斋戒时,到他斋戒处去窥探问候。不料他竟勃然大怒,认为妻子干扰公务,还“大义灭亲”,将她送交朝廷,立案治罪;并且自我弹劾,请求处分。他手下的助理官员们叩头劝阻,他却不听,一意孤行。

  这样不近人情的做法,遭到了普遍的非议。有人为此编了一段“顺口溜”。大意是说:做周太常的妻子,好命苦哇!一年三百六十天,丈夫倒有三百五十九天在斋戒,不能同房。而不斋戒的那一天呢,他又喝酒喝得烂醉如泥,即便同房,神智也是不清醒的。

  要之,但凡读得懂《汉官仪》中的这段文字,就不至于在引用时略去“谚曰”前面的那个故事。因为只有引出那个故事,我们才能够分辨:“生世不谐”的,是周太太;而“醉如泥”的,是周先生——并非同一个人!这样,也就不至于说白居易用此典故自述“醉如泥”,是因为他“生世不谐”了。

  对白居易这两句诗的正确解说应是:不单单是因为送别友人,我才过量地喝酒;由于在政治上不得志,本来我就要靠狂饮来麻醉自己啊!

  初入峡有感

  【唐】白居易

  上有万仞山,下有千丈水。

  苍苍两崖间,阔狭容一苇。

  瞿塘呀直泻,滟滪屹中峙。

  未夜黑岩昏,无风白浪起。

  大石如刀剑,小石如牙齿。

  一步不可行,况千三百里。

  苒蒻竹篾[上竹下念],欹危楫师趾。

  一跌无完舟,吾生系于此。

  常闻仗忠信,蛮貊可行矣。

  自古漂沉人,岂非尽君子。

  况吾时与命,蹇舛不足恃。

  常恐不才身,复作无名死。

  关于“蹇舛不足恃”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选集》注曰:“不足恃,言无以自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21页)

  按:此句的主语,是上句中的“吾时与命”。《说文解字》卷一〇《心部》曰:“恃,赖也。”宋陈彭年等《重修广韵》卷三《上声·六止》曰:“恃,依也,赖也。”在这里,诗人是说自己的“时与命”皆“不足恃”——都靠不住、指望不着。这是自叹生不逢时、命运不济之意。

  自蜀江至洞庭湖口有感而作

  【唐】白居易

  江从西南来,浩浩无旦夕。

  长波逐若泻,连山凿如劈。

  千年不壅溃,万里无垫溺。

  不尔民为鱼,大哉禹之绩。

  导岷既艰远,距海无咫尺。

  胡为不讫功,余水斯委积。

  洞庭与青草,大小两相敌。

  混合万丈深,淼茫千里白。

  每岁秋夏时,浩大吞七泽。

  水族窟穴多,农人土地窄。

  我今尚嗟叹,禹岂不爱惜。

  邈未究其由,想古观遗迹。

  疑此苗人顽,恃险不终役。

  帝亦无奈何,留患与今昔。

  水流天地内,如身有血脉。

  滞则为疽疣,治之在针石。

  安得禹复生,为唐水官伯。

  手提倚天剑,重来亲指画。

  疏流似剪纸,决壅同裂帛。

  渗作膏腴田,踏平鱼鳖宅。

  龙宫变闾里,水府生禾麦。

  坐添百万户,书我司徒籍。

  关于“导岷既艰远,距海无咫尺。胡为不讫功,余水斯委积”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选集》注曰:“[距海句]《书·皋陶谟》(伪古文《尚书》析为《益稷》):‘予决九川,距四海。’注:‘距,至也。’此句意为,导江至湖南,即将到海。因长江上游在山区,工程艰巨;下游多平原,比较省工。”

  又注曰:“[斯委积]斯,从此;委积,渟蓄积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29页)

  按:这四句是说:大禹治水,疏导蜀地的岷江,直至湖南的洞庭湖,这么艰巨的工程,这么遥远的路程,都完成了;而从这里到大海,已经没有多远(“无咫尺”是夸张的说法),他为什么不治理彻底,将江水全部引入大海,却让多馀的江水滞留蓄积在此,形成偌大一个洞庭湖呢?

  “斯”,这里当训“此”。即“此处”,指洞庭湖所在地区。

  关于“水族窟穴多,农人土地窄……渗作膏腴田,踏平鱼鳖宅。龙宫变闾里,水府生禾麦”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选集》注曰:“以上凡言水族、鱼鳖,及此言龙宫、水府,皆借喻藩镇割据势力。”(同上,第230页)

  按:王先生此说求之过甚,详见下文笔者按语。

  关于“坐添百万户,书我司徒籍”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选集》注曰:“[坐添二句]坐添,平添;因此增加百万户。据《唐会要》八四《户口数》条:‘(德宗)建中元年十二月,定天下两税,户凡三百八十万五千七十六。(宪宗)元和户二百四十七万三千九百六十三。’宪宗时户口数比德宗初年锐减一百多万,是由于藩镇割据和叛乱的结果。其后淮西乱平,其他藩镇亦相率纳款,唐朝得以在这样的政治条件下清出漏户,故穆宗长庆间户口数又为三百九十四万四千九百五十九,和德宗建中初年情况差不多。则知白氏‘坐添百万户’之句,绝非徒托空言。”(同上,第230页)

  又说曰:“唐自元和十二年十月,裴度、李愬平淮西;至十四年,李师道为刘悟所杀,淄青镇平;成德镇王承宗恐惧,请以二子入质,并献德、棣二州,输租税,请派官,求免死。至此,从天宝乱后所形成的藩镇割据局面,算是表面结束。而实际上河北各方的割据势力,仍未彻底铲除。却在‘称臣纳款’的名义下,暗中保持下来。因此,过去历史家所宣扬的宪宗中兴大业,实多溢美。至元和十五年,西南桂管、容管又有少数民族黄少卿的举事,西北盐州有吐蕃节度论三摩等的入侵;穆宗长庆元年七月,朱克融又反于幽州,王庭凑反于成德,河北再度陷入混乱局面。白氏此诗,盖深感于淮西乱平之后,朝廷应励精图治,整军经武,名副其实地完成统一大业,以免功亏一篑,半途而废。后来形势,果如白氏所虑。”(同上,第230页)

  按:细读白居易此诗,可知他由今四川沿江东下,至今湖南洞庭湖口,缅怀上古大禹治水的功绩,又对其治水之功不够彻底而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诗人认为,当初大禹应将长江之水完全疏导至大海,不该让它在中游滞留,蓄积为洞庭湖与青草湖,以致而今每年夏秋水量大时,湖水泛滥成灾,淹没周边农田。继而他又猜想:连我这样的凡人都能看出问题,大禹是圣人,岂能出此下策?或许是因为当时据有此地的苗人不开化,不肯按照大禹的规划来完成治水的任务,大禹也拿他们没有办法,这才留下千古后患的吧?最后,他希望大禹复生,来当大唐朝水利事务的主管官(这是诗的语言,其实是希望大唐朝水利事务的主管官能继续完成大禹未竟的事业),将洞庭、青草等湖泊里的水,统统疏导入海。这样,湖泽便能涸为良田,国家将平添百万农户!

  诗人的议论是否正确,设想是否可行,那是另一回事,这里不予探讨。至少,他是从国家和人民利益的立场与视角来看问题的,这反映了他的淑世情怀,应该给予充分的赞扬。读此诗,抉发其思想光辉,只此足矣。无端牵扯到当时中央王朝与藩镇割据势力的斗争,似有主观附会之嫌。

  要之,此诗的写作手法是“赋”,即直言其事;而非“比兴”,即言在此而意在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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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杨春源 王婉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