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乡野叙事之蟹蝶
南白
2020-05-14 15:50:00  作者:朱永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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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空中飞舞着的蜻蜓,我们水乡长大的孩子都知道,它是由水中的精灵幻变而来的。

在蜕变为蜻蜓之前,它们是水中有着硬角硬腿硬硬触须的水虿,看上去精灵古怪。可能是水色与天空一致的缘故,蜻蜓将后半生放置于辽阔的天空,实现了从水中到空中、令人匪夷所思的跨界飞跃。

小时候,我常常趴在故乡龙泾江边,看水虿爬上岸,蜕去那一层灰色的甲壳,变成一只美丽的蜻蜓。蜻蜓蜕变的过程缓慢,需要一定的时间,需要观看者耐着性子。

那时河水异常清澈,水底游鱼可数,大鱼隐于深处,近岸窜来窜去的,都是些名为 鲦、鳑鲏的小鱼。可能是因为水虿有一层硬壳,口感差,因而很少有鲦鱼敢吃水虿。但吃孑孓的鱼却不在少数,除了 鲦,还有鳑鲏、肉柱鱼,等等。我那时感觉奇怪的是,蜻蜓出水后,为什么要吃同样是从水中蜕变而出的蚊子。

蜻蜓与蚊子,选择的路径一样,它们的前半生都在水里,完成积累后飞向天空,但它们的后半生却截然不同,一成为益虫,靠捕捉害虫为生,一却是害虫,靠吸血为生,遭到拍打。螃蟹与虿、蚊差不多,水陆两栖,但是不知造物主为何后来没有让螃蟹飞向天空?

按理说,螃蟹并非不能成为蜻蜓之类,既然它是虫子,自然它有做虫子的权利。只不过,造物主在让它成为虫子时,必要它经历一番煎煮蒸炸的过程,而且还不让它成为蜻蜓,只成为蝴蝶,实在是耐人寻味。

这就是蟹蝶!

只是一般人并不知道,也没有人去尝试过而已。旧时江南极少“包围”,或称“包圩”,河湖荡漾,脉脉相通,螃蟹在其中自然生长,尽得天地日月之精华,闸蟹、簖蟹是一般野生螃蟹中的佼佼者。正常情况下,青背、白肚、黄毛、金爪,是衡量好蟹的标准,但事实上螃蟹爱洁净,按此标准选择,往往会落于机械唯物主义的泥淖。好的螃蟹,往往是有几个年头以上的,遍体呈铁锈色,双目炯炯有神,精芒四射,腿有力,钳有咬劲,强劲清脱如武当派之仙风道骨。这样的螃蟹不会去参与简单繁殖的轮回,也不会长途跋涉去体验生命的本真价值,它在湖荡堤岸领略生命的真谛,像是身在洞窟坐禅,面对日夜流淌的河水,修炼出一副超然的模样。只有这样的螃蟹,才可以用来做蟹蝶。

那时节螃蟹蒸熟后,远远能够闻到一股清香,但一靠近锅边,则闻到一股腥味。手剥,特别是掀开蟹盖后,更是腥味冲005鼻,待肚内热气稍退,则复又香甜诱人。不会吃的人,胡乱咀嚼一气,留下一堆杂物。会吃的人,节节拆卸,吃完蟹肉,可“复盘”做回完整的螃蟹。依我之见,这其实比较机械无趣,而做蟹蝶则是最有创意的事,最最具有梦想的光辉。你看到的蟹蝶,恰如蝴蝶,不仅有两根长长的触须,有浓密柔软的茸毛,还有两片薄薄的透明的如蝉翼一般灵活翻展的翅

膀,栩栩如生,似乎真能振翅而飞。事实上,你只要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它确实能够飞入空中,像真正的蝴蝶那样。

我曾亲见蟹蝶翩翩,飞舞的姿态无比优雅。

那还是我小的时候,江南农村虽美却穷极。用一个“极”字并不过分,譬如说青黄不接,譬如说衣衫褴褛,再譬如说无事生非。前者说的饥与饿,在特定的时段发生,那一刻麦苗尚青而稻草编织的米囤空空;中者说的是破衣烂衫,不顶寒冷侵袭,温暖与光鲜更是一种奢侈的梦想;后者说的是人穷极后的精神状态,鸡飞狗跳,吵架斗殴,只为了芝麻大的屁事。田埂之上,河荡之畔,常听见骂声,如同山歌一样响起。

后浜有个土根,大我约五六岁,人显木讷,实善于思考。我六七岁时,他十二三岁,正是长身体蹿个子需要能量的当口,要吃肉要吃饱饭的本能十分强烈。可是他家里穷,上面好几个哥哥,都是能吃的嘴,轮不到他抢,因此一两个月也未必能如愿饱

上一顿。而那肉呢,汆在酱油汤中,白花花,几无精肉。哥哥们几筷子下去,他就只能喝酱油汤了,即便这样的享受,除了春节外,一年之中也难得有几次。因为缺乏营养,所以他就像矮脚黄鸡,迟迟不长羽毛。

有一天,在龙泾河边的柳树下,在丢掉手里的一块瓦片,把江河面打出一大片水花,并吓得一大群鸭子往远处飞奔后,他很严肃地对我说,同时又像是自言自语:“我没有东西吃,我就长不高,我如果长不高,我就不会有力气,我如果没有力气,我就挣不了工分,我如果挣不 了工分,我就讨①不了女人。”我当时年纪小,显然没有意识到他的忧虑如此之深。我随口说,听场门前的老太太们说,只要家里水缸中养个螺蛳,说不定会变成一个你的家婆②,会在你不在家的时候跳出来帮你洗衣服做好吃的。

土根想讨一个家婆的忧虑,不只对我一个人说,他对很多人都说起过。在一般人眼里,像他这样身体还没有发育,已经有此思想准备的,不是属于出类拔萃,就是犯了毛病。但我知道,他没有犯病,他是受了刺激。那个时候村里有个下伸店,算是供销社在村里设的一个销售点,里边卖油盐酱茶,也卖猪肉、海带之类的东西。下伸店来了个店员,是个年轻的女孩,与店里的老职工一样,那女孩也常常表现出城里人、镇上人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一天,土根忽然手头有了一个小钱,便想起了糖的美味。他向柜台面上递上一分钱,指着玻璃瓶里的硬糖说,买一块糖吃。那女孩取过钱,瞄着钱匣随手丢了过去,同时取出糖,向柜台下的土根扔来。土根那一刻知道自己被人歧视,知道自己太矮小,但不知道其实不管矮小与否,其结果是一样的。土根很受伤。

第二年,土根上了农业中学,他向一位代课的女老师学到了

一句英语,便洋洋得意地念给我听。我听了以后嘲笑他,你学得再好,你还是讨不到家婆,除非你在自己家里的水缸养一大把螺蛳。我的那句话激发了他的怒气,他又一次受伤很重。他忽然表现出想狠揍我一顿的苗头。

我见势不好,拔腿就逃,边逃边说,那个女老师又烧红烧肉啦,馋死你哦!土根私下里曾对我说,他上课时,常常闻到隔壁女老师煤球炉子上烧红烧肉的香味,那香味如一根鱼线拖着直往他的心里钻,那样让他口水滴答。他说,他将来一定讨个这样的家婆,天天给他烧红烧肉吃。

这是他的秘密,他没有对别人说起过。从这后,他有好长时间不理我。我呢,心中也非常难受,觉得自己出卖了朋友的秘密,就像出卖了朋友一样,尽管那天并没有人听到我的话。

过了一阵子,我和土根的关系有了改善。他对我说,他妈把他养在水缸里的螺蛳全都剪了屁股炒了吃了。他妈说,养水缸里的不应是螺蛳,而是田螺,螺蛳养什么水缸里!土根的螺蛳家婆梦由此破灭。

为了不让土根灰心,我对他说,哎,我听说一种法子很灵光的,你想不想听?土根听了,急急地说,有屁快放,有话快讲!我说,你怎么能这样呢,我好心没有好报。我贴着他耳朵说,我听说,只要螃蟹变成蝴蝶,化成蟹蝶,它就能帮你办成功心里想的事情!这是真的,这法子很灵光的,不是好朋友,我还不会告诉他。

土根是捉螃蟹的高手,不用很长时间,他就在一面墙上贴满了由蟹钳做成的蝴蝶。我去他家玩时,见一只又一只大大小小、整整齐齐的“蝴蝶”,静静地栖息在白墙之上,仿佛在等待着某种神秘的号召,呼唤着它们穿窗而出,飞入蓝天。

第二年春天来临时,那一排排蟹蝶因为扛不过冬天的严寒,大部分掉落了翅膀,香消玉殒,能够微笑着走进春天的蟹蝶寥寥无几。其中最大的一只蟹蝶,被土根以细竹片做了个罩,再覆上生产队里的薄膜,四周按了大头钉,总算躲过了严寒的侵袭,从而没有辜负他的良苦用心。那几天,我几乎天天去土根家看那蟹蝶,静待它的变化。在传说中,经过一段时间静默等待的蟹蝶,会被赋予生命与灵性,并成为一个幸运的使者。我不能骗他,我也要见证蟹蝶的翩翩起舞。但是,怎么看蟹蝶也没有看出变化,它还是贴伏在墙上,一动不动,丝毫没有理会我与土根。

我对土根说,这怕是假的,但我没有骗你,前场老阿婆确实是这么说的,要不,你就算了吧!

土根说,我不能放弃,放弃了我就什么也没有了,我得守住它。土根说到“守住”这个词时,嗓音颤抖居然有点变化。

“我每天这样看着它,守着它,虽然它没有一点变化,但在我的心里,它已经活了。我相信,只要我天天坚持,一定会得到我所要的。”土根继续对我说。

我扭过头来,认认真真地看了看土根,发现土根已不是我认009识的土根,他长高了,唇边隐隐也有胡须的迹象,特别是他的目光中透露出来的那种执着的精神,已经不是我能用一个“傻”字来定性的了。我说,对的,我们守着一棵苗,它天天在长,但我们不知道,等到开了花,结了果,我们才发觉原来它长成了。你的螃蟹总有一天会变成蝴蝶的,一只美丽的蝴蝶。

我的话显然对土根是一种鼓舞。因为一年多以后,他中学毕业,尽管余下的蟹蝶都已凋零,但他还是守望呵护着那只最大的蟹蝶,用一股爱与不变的情怀,尽管他明显长高长大,也许他也懂得我所说的只是一个传说。然而,既然已在心田里播种了一

个希望,那就守住这个希望。他并不希望它破灭。

这期间他的小哥哥因为家穷,讨不到老婆,被迫去外村做了上门女婿。临出门时,他妈对他爸说,一辈子做牛做马,也造不起多少房子,儿子还讨不到家婆,真是作孽。那时节农村娶媳妇的基本要求就是两间房。他妈拉着他小哥哥的手,哗啦啦地流

眼泪,因为妈妈知道,小哥哥的丈母娘非常凶悍,未来,出身穷苦的小哥哥的日子并不好过。

入夜,亲友散去后,他妈妈来到土根房间,瞧着小哥哥空空的床铺,又默默地流泪。当她转到对面,瞧见墙上的蟹蝶时,眼泪一下喷涌而出,哗啦啦,如断线的珍珠般流淌。

妈妈太了解儿子了!

春天又一次来临。对于绝大多数的农民来说,这个春天与往常并没有区别,但对于已经做了半年多农民,已经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土根来说,意义非同寻常。首先是村里的头名泥水匠终于答应收他为徒了,他不用干农活也能有出息了。其次是他终于表现出蓬勃发育的景象,个头长得很快。第三,也是很重要的一点,蟹蝶的生命迹象已经明显。日日夜夜来自他心田的期盼,将会有一个美好的绽放。他把我拉到他家,兴奋地指着蟹蝶朴素而且神秘地说,它快活了。

我凑近一看,真的,蟹钳的尖端正在变成棒槌一般的触角,翅膀的筋脉里仿佛正流淌着生命的血液,那些灰黄的茸毛已部分织成了灰黄灰蓝的斑纹,所有的线条都在柔化、归拢。可以看到,整个蟹蝶已在贯注生机活力,展示着蜕变前的隐性光彩。

我跳了起来,高呼一声,原来传说是真的呀!真的呀!

过了一个月,蟹蝶蜕变的时间到了。一只透明的蟹蝶从衰老的躯壳中缓缓伸出它的头,粘在头上的两根棒槌状的触角一齐弹起。接着是身子弓出,折叠着的羽翼小心谨慎地张开,从天窗里射下来的阳光将羽翼打造得五彩斑斓,像南白荡上驶来驶去的风帆。唯一让人感到滑稽和不够庄严的是,它的每一条腿伸展出来时,都缓慢轻弹了一下,类似于拳击手上台后的试拳。当然,动作有点稚嫩。

待到它完成所有过程后,一群胡蜂、蜜蜂、蜻蜓、蝴蝶,甚至有几只蛾子,在一阵嗡嗡的音乐中,突然一起从窗外飞入,绕着蟹蝶齐声歌唱、翩翩起舞,并且与土根、与我,共同见证了蟹蝶的新生以及它的第一次飞舞。

轻灵,优雅,带着江南特有的清秀,

蟹蝶以无比美丽的舞姿、五彩闪烁的光影,像星雨划空,像流萤曼妙,像一个精灵,呈现给你飞舞的文化与诗性。蟹蝶在屋里飞舞一阵后,在群蜂、蜻蜓、蛾子的围绕下,伴随着一阵纯净的音乐,飞出了窗外,来到了天空下。我和土根追出门外,追踪着它们舞动与和谐交汇的轨迹,仿佛明白了很多事理,却又说不出来。蓝天下阳光明媚,观看这一奇异的景象,又耳听着美妙的乐声,让我们俩如痴如醉。蟹蝶,我不知道是在何时飞走的。关于土根,我只能粗线条说说他的人生轨迹。原因是我后来一直在外求学,并且又上了大学,很少回家,而土根则随师傅吃百家饭,走村串户常不在家,我们俩不像从前那样可以交流思想、分享快乐与忧伤,生命之中的隔膜终于如江如湖如荡,却无舟可渡。

土根干了几年匠人后,觅得了一位美丽的农村女孩,结了婚。其后进了乡里的建筑公司,当上了一个部门的经理,过着相对超前的富裕生活。有一年我上大学放暑假在家,在路上偶遇土根。他见我肩挂海鸥牌相机,手持索尼采访机,很是神气,立马就对大学来了兴趣。据说他做了领导工作,说服建筑公司掏钱,让他去了上海的一所大学读书,就是那时常说的委培。

读成毕业回来后,土根回到建筑公司,慢慢地成为副总,又成为一把手,业务范围也由村镇走向城市,从本市走向邻市,从本省走向他省,从建筑走向其上下游,如建材、装潢等,体量日渐庞大并成了集团。企业改了制,他成了大股东,他说了算。在家里他也通过改制成功地重组了家庭,娶了一个大城市里的年轻美眉,据说痛并快乐着。去年春节,不知他从哪里弄来我的手机号码,给我打来一个电话。“我是奕来啊!”土根说。我在电话的一端犹豫并搜索。“我是奕来,就是以前的土根,你记不起来了吗?”我说,我怎么记不起来,接到你电话,听到你的吴普话(吴江普通话),我就知道你是土根了,只是不知道你怎么改名了!

土根,不,是奕来,告诉我,他现在大多数时间住在S市。“你来,到S市来,我请你吃饭,请你转转玩玩。根据落地原则,我全包了。兄弟,一定要来!”

我满口答应。有饭不吃是傻瓜。

① 讨:在吴江方言中为“娶”的意思。

② 家婆:在吴江方言中为“老婆”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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