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白荡朱家角，是朱姓村民聚居的地方。上溯到很多代前，各个圩头上姓朱的，都是一家人。朱家角，由聚族而居得名。生产队中唯一的外姓是刘家，住在瑞字圩的西北，位于朱家角的边缘。刘家主人叫刘兴，宅子与朱家角隔了一块大田，前后不靠，属于单门独户。刘家与朱家角之间的联系，是一条紧靠河边的小路。刘家西侧的河是龙泾江，东北两面有一个不规则的小竹园。在小竹园里，住着龙泾村为数不多的几只布谷鸟，尽管没有更大的天地可供它们迁徙，施展拳脚，但它们每天却都在小竹园里深沉地呼号，“布谷、布谷”，孜孜不倦地劝说生产队的社员要努力耕作，乐于奉献。正是有了这个小竹林，有了这几只布谷鸟的呼号，才时不时地让南边姓朱的社员关注到，朱家角的北面还有一户刘家的存在。但是，刘家的鸡鸭则没有那么幸运了。刘家在小竹园里所养的鸡鸭，从来得不到外界鸡鸭的关注，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因此，刘家的鸡鸭，只能是自家鸡与自家鸡玩，自家鸭与自家鸭玩，或是鸡同鸭讲，鸭同鸡说，从来没有到外面串门的念想。也因此，小竹园既是刘家鸡鸭的乐园，也是刘家鸡鸭的囚笼。如果说布谷鸟每日呼叫口号是上进的、充满激情与理想的，那么鸡鸭平实地生活着，则是显得有些消极的。刘家的鸡鸭可能知道，自己捉虫啄实挖蚯蚓，无非是替主人生蛋换油盐，略略改善生活罢了。你看，公鸡、公鸭，由于没有生蛋的功能，一般寿命不长，总是先于母鸡、母鸭进入油镬，进入蓝边大碗，在空气中散发一阵香味后彻底消失。无论母鸡，还是母鸭，不可能不消极地想到，一旦自己久不产蛋，或是逢年过节家里来了贵客，那完整地奉献出自己生命的时刻也到了！但是，这种情况在一只老母鸡身上有了改变。

（本尊）

有一年，约摸是改革开放初期，刘兴的儿子刘平，早春时节去镇上，见哺坊里的小鸡可爱，就随手买了十几只。由于培养不太专业，夭折与英年早逝的小鸡占了大头。至初夏，成材的只有两只，一只羽毛花色鲜艳，另一只外表相对朴实。两只母鸡差不多同时下蛋，其鲜艳者每日一蛋，十分勤快，而朴实者每两日一蛋，输了一筹。

两鸡不紧不慢地下蛋，今天两个、明天三个，两个、三个，日子过得不仅有节奏，而且非常快。鲜艳鸡心想，年关在即，主人家待客杀鸡，不杀你杀谁，会杀我？而朴实鸡呢，依旧每日在竹林里觅食，偶尔也与布谷鸟比拼几声叫唤，一如往常，幸福，无忧无虑。

有一日夜间，黄鼠狼提前拜年。其结果是鲜艳鸡首当其冲，脖子上被咬两个血洞，尚未发出呼救即倒毙于鸡舍。而朴实鸡，在黄鼠狼咬其友鸡脖子时即奋起抵抗，不仅大喊大叫，扑翅踢腿，而且发喙直啄，让黄鼠狼付出局部毛皮受损的惨痛代价。

不用说，黄鼠狼对该鸡留下了深刻印象。第二天傍晚，那朴实鸡不待主人关门，主动宿至厨房灶台旁，一脸受惊吓之后茫然无助的模样。刘平说，此鸡吓坏了，这几天就让它宿在厨房吧。

次日一早，主人开门，该鸡奔跃而出，排便后即高声唱歌，提醒主人：它乃聪明且高素质的鸡也。此后数月，此鸡天天宿于灶台旁，夜间十分安静，既不在厨房随便拉屎，也不在厨房随便抖毛。更有意思的是，该鸡早上随主人开门而出时，还非常懂事，脸上挂着一种感恩的模样。

鸡非常懂事，人当然更是懂事。刘家上下于是一致认为，此鸡乃非同一般的鸡，是从来未曾见过的聪明鸡，把这样聪明的鸡杀了吃，是一种罪过，会有报应。因此，他们一家郑重做出决定，并且把这列入刘氏家训家规：无论今后如何困难，不到万万不得已，绝对不能杀了此鸡。

有关此鸡，还有很多故事。

一是，后来黄鼠狼再次拜访，准备来报宿仇。谁知此鸡早先几日已有预感，在石阶上磨喙，喙磨得十分锋利，并且反复练习腾挪飞跃，双翅开展，并用鸡爪子强劲向前抓握，状如鹰击长空。是夜，双方在厨房交爪打斗，鸡未受伤，而黄鼠狼居然落败。黄鼠狼从此不再登门拜年。

二是，它依然两天下一蛋，大小如从前。彼时刘平结婚生子，其妻产后无奶水，用米粉调此鸡所生蛋黄喂养，方使孩子顺利长大。换作其他鸡蛋，其子居然没有任何食欲。刘平究其原因，才发觉此鸡喜食，但不贪食小竹园之蚯蚓，偶也啄食竹园之小野葱，故所产鸡蛋之蛋黄橙红，蛋白清亮，无论与西红柿炒、韮菜炒，还是与白菜炒，清香之中有一种幽异之香，既类似于野芹的药味，而又有春笋笃咸肉汤的鲜味。

三是，刘家从市场上买来一峨冠彩羽之芦花雄鸡，目的是给此鸡配对作伴，排遣寂寞。芦花雄鸡志不在小竹园，它喜欢沿着河边小路迈步，边觅食，边时不时对着河水高声歌唱。它迈步行进且引颈高歌的姿态很美，与大田的稻苗相映生辉，引得朱家角的公鸡母鸡都来围观，像崇拜明星一样地崇拜它。

最后，那芦花雄鸡死于非命，有人说是它被那母鸡谋杀了，有人说是它死于吃了有毒的稻谷，也有人说是被朱家角的雄鸡集体设陷而亡。作为开拓者，那雄鸡打开了刘家鸡鸭的外部世界，只可惜死于非命。后来有人说，雄鸡如果不付出一点代价，那就不能说明艰辛，也就不能阐述伟大意义。因此，再给雄鸡加上一点绯闻，那情节就十分曲折，引人入胜，否则，故事吸引不了人的眼球，搞不了喙头，干枯艰涩，毫无价值。

至于那母鸡，一直到刘平的儿子上完高中，以极端高龄，依旧每隔一天产一蛋，从不间断。刘平的儿子来南京上大学，我接待过刘平，提到那只老鸡，知道它居然还活着，谨慎、认真，神采奕奕，如真神一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