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天昭小说】咬家里
2024-02-28 07:40:00  来源:江南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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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优秀的文艺作品,小说戏剧,一般十分重视人物的出场亮相,总力求给读者观众一个深刻的印象。

  咬家里的第一次自我介绍,就让我忍俊不禁——“我叫汪咬生。汪津卫的汪,咬卵咬不到咬大腿的咬,抓革命促生产的生。 "

  咬家里是文革后期我们学校建学农基地时,招聘进来的农临工,当年还不兴用"招聘"这个词,说实话,是我顿生恻隐之心收留下来的。

  基地有五六十亩,是镇上干湖造田后划给我校的。上面陆续盖了一些教室、宿舍、仓库、食堂。在建房的工人当中,别人都是早出晚归,唯独咬家里似乎无家可归,晚上就蜷缩在堆杂物的小棚子里。他穿着也很有特点,脚上永远套一双一高一低的破雨靴,无论是晴天还是雨天,一只高,筒长及膝,一只才包住脚脖子。大家叫他"咬家里",因为个子高,在泥工中鹤立鸡群,人们也叫他"长牌位咬家里"。江浙一带某些乡间有个习惯,称呼一个人,可以直呼其名,也常常在其人姓名里抽出一个字,再在后面加"家里"两个字,比如姓张,则可叫他"张家里"。既非尊称,也非蔑称。这个"家"字,在吴语区一般念作ga。

  冷眼旁观了一段时间,发现咬家里是个干活的把式,虽然拌拌灰浆拎拎泥桶。这个老头子还很健谈,特别是看到隔壁蔬菜大队准备大种西瓜,他就跟人大聊种瓜经,从瓜垅的尺寸,到瓜秧的培育移栽,到瓜蔓的整理摘顶,一套一套的。建房工程就要收尾,工程队就要解散转场,咬家里这孤魂野鬼又将飘向何方?我和几个老师一商量,就以准备种瓜为由,请示领导,收留他做学农师傅。

  收留咬家里是承担风险的。在那个年代,查三代,讲成分,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很紧。当时流传这样一个笑话段子:一个干部厉声斥骂一农民:"畜生!"谁知那老实巴结的农民认真回答:"贫农!"------他以为查他的"出身"成份了呢。

  这个糟老头的来历清楚吗?

  咬家里的出身没问题,解放前的老长工,石骨铁硬,响当当的穷;经历却复杂,吃他勿透。据说他大跃进年代曾以"江南师傅"身份支援过苏北,教种水稻。还听说远赴新疆混了好多年,新近才跑回来的。不过这次肯定不是光荣支边,听说是与一个半老徐娘万里私奔,最后混不下去,两手空空,只多了一件老羊皮背心和"新疆人"的外号。故事还真有点桃色,怪不得他有家不能回,儿子不理他,老太婆不让他进门,被人称为"掼脱货"-----掼脱货,俗语,形容不可救药的二流子,也可骂作"脱底棺材"。

  唉,出于人道,拉他一把吧。

  领了工资,咬家里换了一身半新旧衣服,破靴扔掉了,一双新解放鞋,几条血丝也爬上了高高的颧骨。

  焕然一新的咬家里还是露出了脱底棺材的原形。

  一天中午,不见咬家里到食堂打饭,直到下午两点多,才见他从大堤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滑回来,满脸通红------喝酒了。

  我板着脸,盛怒以待。满身酒气的咬家里晃了几晃,站住了,贼脱兮兮。

  "几点了!"

  "吃,吃老酒,吃僵,脱,了------"

  “啜祭多少?"

  "先……一家头半斤。后来,后来,收旧货的鲍家里来了,了又叫我吃------又咪半斤。后来隔壁桌上,开一瓶吃了一点点就走了------"

  "又吃了!"真叫人气不打一处来。

  "捉,捉狼藉,八两模样------"

  我是又气又好笑,暗暗吃惊,近两斤烧酒啊,那年代还无低度一说,那几天还断断续续下着雨,这湖塘泥,晴天,僵如铁,铁耙斩上去当当响;下一点雨,又粘得咬住鞋甩不脱。灌了这么多猫尿怎么滑回来还不跌倒!

  从此,我和咬家里约法三章:白天不能沾酒,离场要请假。

  从此,我不但要教育学生,还要教育咬家里。

  为了提高咬家里的阶级觉悟,也为了在学生中开展忆苦思甜活动(那时这可是主课),我想叫咬家里谈谈长工生活。不过我得先摸个底。一谈起他那地主东家,他就大谈东家怎样家大业大,"木船就有四条,做一次酒要好几石米。"我赶紧启发他:"长工生活一定很苦吧?"咬家里一下子兴奋起来,"不苦,不苦,我是把作师傅,动动嘴巴,指派指派,老酒尽吃。"

  他说得眉飞色舞,我听得摇头叹气,只得作罢。

  说一个人的经历丰富,乡下人常用"闯过三关六码头"来形容,可是用在咬家里身上是远不够的,走南闯北,新疆都闯过了,他身上的故事还真多。有一次在田头,见他与路过的一个陌生人搭话,听口气,还挺相熟。咬家里一开口就说:"狗贼骨头,长远勿见,哪里发财?"

  开始我并不在意,渐渐觉得他们的对话不对劲,满口黑话:

  "釆毛桃啦?"咬家里问。

  "倒霉,刚见一只,逃脱了!"那人答。

  "木魚?"

  "喇叭。正要动手,观音下凡了!""赶快插香啊。"

  "唉,韦陀又现世了!拆空老寿星。"

  我的警惕不得不高,便严肃追问。开始他还藏藏掖掖,后来才彻底交待,原来那是偷鸡贼。行有行规,贼有贼道,各有切口暗语:鸡叫"毛桃","木鱼喇叭"就是母鸡和公鸡,"观音和韦陀"指代女人和男人。女主人出现,偷鸡贼耍无赖,当场撩起"插香"——小便,恶劣而又可笑。

  我怀疑咬家里穷极无聊也干过这勾当,可他马上发急地否认:"我咬家里到底也算条汉子!"接着他讲起了与这小贼交往的一段传奇:当年他在一个村坊里干活,人家捉牢一偷鸡贼,七手八脚围着乱打,血流满面。咬家里看他可怜,就上前大声喝道:"这不是我村阿根家的外甥吗?小赤佬勿学好,叫你娘舅好好教训你一顿。还不回家!"就这样巧妙地解救了他。后来过了好几年,一天"嘭"的一声,一团黑乎乎的泥团突然飞进了咬家里的家门,还冒着热气,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咬家里到底是见过世面的,知道这是正宗的叫化鸡,一定是小贼偷偷报恩。小贼也讲义气讲报恩。

  绿油油的瓜蔓爬满了瓜田,开花,坐果,日长夜大。咬家里却病倒了,病得不轻,躺在瓜棚里几天粒米不进。带信到他家,回音都没有。这下可急坏了我们,掼脱货吃光用光,请不起医生,公家又不能开支,有个三长两短,上下都无法交待。我只得求助于一个当赤脚医生的学生。还好,几贴草药,咬家里象一棵快枯死的柳树,又转青了。

  瓜熟蒂落。我们终于找了一个借口,把他打发走了。那理由,还是因为他贪酒。

  后来,咬家里终于犯事了。过了几年我们才听说,吃饱了老酒猥亵女童,从重从严从快,判了二十年。"咬家里回勿转了。"人们说。

  又过了几年,咬家里又回转了。我在路上碰到了他。破草帽,一付箩筐,走乡串村卖水果。讲起劳改农场,他又眉飞色舞。在劳改中的转机是农场急需大量草绳,他毛遂自荐,草绳搓得活龙活现,还以老师傅身份带领一批服刑者,因而立功减刑。后来又大病一场,农场又令家人领回保外就医。我想起他们父子关系,感到奇怪,他说:"小牌位见公安到底怕格。"

  见公安怕的儿子将他领了回来,咬家里还是一个人过着孤魂野鬼般的游荡生活。自作孽,不可活啊。虽然,我知道,他儿子已是本地有点小名气的小老板了。

  有点小名气的小老板儿子最后还是给咬家里隆重厚葬的。

  听说,纸扎的别墅、汽车、彩电、冰箱等应有尽有,有没有二奶呢,不知道,但烧了许多冥币,自然,不乏美元英镑。

  一生口袋里没几个钱的咬家里,可以到那个世界享用高档洋酒了。

  不过,我担心,当咬家里坐到洋式吧台前,要上一杯鸡尾酒时,是否合他口味,是否还会眉飞色舞呢?------

  (世纪初初稿,2014年11月定稿发布)

标签:老酒;收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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