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乡野叙事之鼬精
2020-05-15 14:29:00  作者:朱永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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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儿西垂,清辉斜照。凌晨三四点,村中龙泾江木桥,一个小小的身影,蹲踞其上。

月光将其勾勒得如同一座雕像,神秘,庄严,凄清,带着少有的肃杀。

从桥东向西看,那小小的身影四周,衬着一圈奇特的光辉。忽一会,那身影拔长,两腿直立,前爪缩起,头项伸向空中,嘴里发出狼一般的嗥叫,呜呃——

那声音无比凄厉,无比悲寂,又无比的哀伤,在宁静的夜里,穿透了小村所有的窗户,惊醒了熟睡的村民。

父亲咕哝了一下:“虚叔恐怕是没了!”母亲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不要瞎说,前天还好好的!”

龙泾,一村人继续沉睡。半个时辰后,村间的土泥路上,陆陆续续有急迫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也伴随着嘈嘈杂杂的交谈。

黎明时分,夜凉如水,月光消失后的天地间漆黑一片。有一丝细细的哭声从黑暗中弥散开来,若隐若现,最终在天亮前蔚然成为嚎啕。

在众多的哭泣声中,那鼬的身影从桥上踱步而下,一步一步,一步一步,两目尽是散漫的红光,眼眶中溢满了哀痛,那模样惊得夜宿树上的鸟儿唰唰乱飞,也惊得河桥边的鸭子扑棱棱划水而走。

路经此处的人们,在一愣之后,发现它一步一回头,躬身缓缓消失在桥旁的小树林里。

确实,虚叔确实没了。

虚叔之没了,是意料之中的事。

虚叔原来不叫虚叔,他有大名,叫水根。

我们叫他虚叔,一是他平时看上去较虚弱,脸色灰中带黄,两颊凹陷,目光晦暗无神。加上虚叔身形瘦削,略有佝偻,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二是他对气候的变化特别敏感,稍不注意,即得上感冒。忽冷忽热的季节,他从不出门,出门回来肯定得病,赤脚医生就会上门挂水。他家是赤脚医生去得最多的人家,一个礼拜看不到赤脚医生去他家,那就是一桩新闻了。

其实虚叔从前不是这样的。与从前农村里很多壮实的小伙子一样,虚叔,即水根,也曾是一个强劳力,虽然身板骨架小,但力气活并不输于其他小伙子,有时甚至比那些莽汉更占优势,更显得灵巧能干。

从水根到虚叔的渐变,其中的缘故,不得不从一次突然而至的事故说起。

很多年前,吴江农村非常落后,尽管是鱼米之乡,蚕桑产地,但能吃饱穿暖的人不多。客观地说,至饥寒交迫地步的人家不多,但绝顶富裕的人家基本没有,绝大多数人家始终要在追求“温饱”两字上徘徊。当时流行一种说法,说富裕人家的标准是“大队书记小队长,劣柴椽子水泥梁,木头窗户薄膜攀”。所谓的富人,就是大队书记与小队长,要不就是大小会计。概括起来说,是村上拥有权力的人。而嫁女儿首选的,就是这样的对象,或是这样对象的儿子。要成为大队书记小队长,成为会计,就得加入党组织。

虚叔那时只是一个普通的青年,他的人生目标是努力工作,争取早日成为一名积极分子,一个优秀的发展对象。就在那个时候,他的机会来了。

村子里到处都是河道,河道里走的都是船。几乎每家门旁的河桥前,都停满了船。从前,生产队的船都是木船,一人摇橹,一人搓绷,欸乃声中船儿缓缓前行。稍大的船,有两支橹,分列船尾两侧,四五个人伺候,两人摇橹,两人搓绷,吱呀声中

船儿快速向前。由于两组人手力气有大小,节奏有缓急,船头易歪,所以船头一般都有一个撑竹篙的,以领导方向。

摇船是个苦活,机械单调,手掌易磨出老茧,手臂也容易受伤肿胀。摇上半天橹,人累得像散了架。但船是主要的交通运输工具,你不摇,寸步难行,干不成农活。

偏偏那个时候提倡种双季稻,加上小麦,或是油菜,农民一年要忙三季。如果说将冬季兴修水利也算作一季,农民则要从开春忙到腊月,基本上没有了农闲。偏偏双季稻米口感差,不耐饿,产量还特别低,两季不及一季,真正是籼不如粳,农民心里

有数,他们在船上,说来说去,话题都不会偏到哪里去!

20世纪60年代的某年某月某天,在烟雾弥漫、昏黄的美孚灯光下,生产队组织社员开会,由队长宣布了一个重大决定。

队长说,抓革命促生产,经大队批准并补贴部分费用,公社联系,我们生产队即将从供销社购置机帆船,也即挂机船一只。一只船是我家乡的常规说法,说一艘船的人,不是“书甏”就是“二百五”。

社员纷纷拍手鼓掌。他们见过河中驶过的机帆船,“嘭嘭嘭嘭”的,船儿一直向前,船尾卷起一道白白的、笔直的浪花。那红黑颜色的机子,就码在船尾,冒着黑烟。

一个人坐在挂机旁,手搭在舵杆上掌握方向,俨然一位将军。

摇长途船的农民,喜欢竖桅杆挂风帆,借风力前进。他们不知道这船为什么叫挂机船,但他们知道是机器代替帆布,所以顺嘴叫其机帆船,居然表达得既形象又贴切。

那天,虚叔随生产队一帮人运送粮食去人民公社粮库。坐在机帆船上,一帮人心情很好,因为六里地外的公社是他们平时轻易到不了的地方,那感觉就像是现在山沟里的村民上一趟省城一般,同时,坐惯了慢悠悠的木船,突然坐在飞快的机帆船上,感觉像现在的人坐在加长林肯车中一样。

在南白荡之南,靠近黄巢浜转弯角上,有一大堆水葫芦,机帆船忽然一下停住了。尽管机器还在“嘭嘭嘭嘭”转,但船尾连水花也没有一个。火根说,豁边了,绞上了,绞上了。木根说,豁边,豁边。土根说,轧上水葫芦了。金根说,出事体了,不好哉。

生产队长比较沉稳,先是指挥人关机,然后用竹竿捅挂在水中的螺旋桨边上的水葫芦,看看差不多了,再试机,没用。再捅,再试,还是没用。初冬的风吹来,寒意袭人,阳光照在湖面上,一大片金光,却不能给人带来温暖和灿烂。

船停在离岸一百多米的湖中,周围簇拥着大片的水葫芦与水竿子草,远远望去,倒像是草地上趴着的一头牛。

水根说,要不,队长,我来试试?

水根主动请战,让生产队长十分意外。那几个“根”,不是咋咋呼呼,就是手足无措,全没用。生产队长问,你行?抓革命促生产,送粮食是革命任务,迟了就完不成了。队长,我来试试看吧。水根回答道。

队长点点头,水根就开始脱衣服,脱到只剩一条大裤衩时,浑身已经瑟瑟发抖。他有点后悔,但只在一念之间。他下到水里,立马感到万千针刺向自己扎来,深入肌肤,深入五脏六腑,深入骨髓。他的思维,也全都被扯散。他像蒙了一般,不知道怎

么在这样的时刻来到水中,为什么来。水根定了定神,终于明白他的目标。他游到挂桨机边,一边用手摸着螺旋桨,一边扯着缠绕在上面的东西。他隐约地感觉到,螺旋桨缠着的是渔网。他吸了一口气,伏入水中,尽管牙齿直打冷战,格格作响,他还是用几下子力气,把渔网从螺旋桨上拉了下来。

几个“根”在船上絮絮叨叨,队长在一旁喝止,一边高声冲着他们说,几个毒头,快把水根拉上船来。毒头,意思是呆子。

上了船的水根不再打冷战,因为他已经没有力气打战了,南白荡上刮来的风,丝丝缕缕都似刮骨刀,让他立马虚脱。四个“根”围住四面,让他抖抖抖抖地换下了那大裤衩,脱笼①穿上了棉裤。这时候,队里的小芳冲了过来,帮他把头发绞干。小芳

的手触摸到他脸颊的时候,温暖也随着传递到他的心上了。他心中掠过一丝愧疚,自己刚才的举动,竟然没有为她的一份。水根是个重情谊的人,想到这一点,又如被浇了一盆凉水一般。船撑出了布满水葫芦的水面,柴油机发动后一挂上挡,立即就看到一道白白的浪花欢快地向后奔腾。船儿,船儿满载着稻谷,向着人民公社的粮库奔驰!

那天,尽管生产队长采取了补救措施,在完成革命任务后,带着一帮人去镇上唯一的饭店花一块钱撮了一顿,并弄了两竹吊黄酒给水根驱寒,但水根,还是开始了变成虚叔的漫长人生旅程。

这种变化的起始是,他觉得那个冬天比往常冷很多,身体怎么也升不了温。躺在被窝里,盖着棉被,棉被上再盖一件军大衣,还是觉得冷如室外挂在檐下的寒冰。后来他把唯一的一件毛衫塞在军大衣下,也并不感到暖些。后来他干脆将毛衫穿在身上,再盖被子,再盖上军大衣,才觉得暖和起来。

军大衣是参军的好友回家探亲,在得知他的光荣事迹后,敬佩他的表现,作为一种奖品,当场从自己的身上脱下来赠送给他的。好友说,水根,你的事迹,虽然比不上王进喜,但一样值得学习。我佩服你!

第二个变化是随着春天的到来而来的。他浑身酸痛,由里而外,虽细微,但有明显的感觉。贴橡皮膏药也没用。好在那时节生产队长正在向大队书记汇报,准备推荐他入团或是入党之类,培养他成为副生产队长。巨大的荣誉感与成就感掩盖住了酸痛,让他由一个是否值得的怀疑论者,成为一个快速行走在康庄大道上的坚定革命派。

到了隔年的春天,水根被正式任命为第八生产队副生产队长。于是……

土根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我跳下去,我水性还比他好。金根说,你比水根水性好?你是土根,下水就化了,我下去比你们强。火根则说,你们别说风凉话,到冬天你们下水看看,不要到时冻得乌紫,吹破牛皮。要我说,水根比你们都强,强很多。

木根一脸不服气的样子说,水根强,我比他更强,不信我和他比比看!当时生产队的社员都在翻地,准备放水后播种早稻。一年之计在于春,种早稻也是革命任务,是革命工作。社员们起哄,齐齐望着水根。

没有一个人出来打圆场,大家都在看好戏。水根有点恼火,无端被人撩,都是一个根上长出来的芽和叶,居然让我下不来台。他心想,我一服软,我还怎么做生产队长,哪个群众还会服我,还会听我!为了群众基础,也要和木根拼一拼。

木根和水根在两块地里用铁搭翻地。

两块地一样大小,第一垄两人进度差不多,第二垄水根略输,到太阳快下山,社员快收工时,水根已经比木根少了三四垄。一垄长约四十米,三四垄为一百多米,一铁搭为二十五厘米,半个半天的时间,木根要比水根多翻四五百铁搭的土。水根咬着牙翻着土,一搭又一搭,只是速度越来越慢。他扭头一看,木根像一头壮实的水牛,匆匆朝前赶。只见他高高地举起铁搭,铁搭刺插入地中,再双手一拉、一脱,田土就翻过来了,底朝天的土,乌黑油亮。木根的速度一点不慢,像是有意不给对方一点机会,一点脸面。

说到木根的壮,多少年后我才知晓原由。有一次我去广州出差,朋友请吃烤乳猪,说是大补。原来,木根的妈妈在生产队负责喂猪养猪,生产队猪场里的母猪产小猪,生下来有活的,有死的。死了的乳猪,她都带回去红烧,放些霉干菜或是豇豆干,红乎乎的一锅。兄弟姐妹不敢吃这玩意,但木根不怕,所以乳猪多半进了木根的嘴。一个明显的事实是,木根比其他的“根”们,嘴上的毛要早长两年,小时候用左手划水片,一下子能划到看不见的地方。水根看着越来越大的差距,急火攻心。忽然感觉眼前一黑,喉头一紧,当即就有咸咸的一股血喷射而出。

血在夕阳中丝毫不见其鲜艳灿烂,但和着那身体的剪影恰如一盆茂盛的太阳花。

那个瘦削的身影慢慢倒下,铁搭的木柄没能支撑得住水根的意志。人就是人。

水根躺下了。

从这个时候起,他成了虚叔,虽然还不是不折不扣的虚叔,但也达到了百分之七八十的程度。木根的妈妈听说了比赛的事,心里不爽,骂木根毒头、猪猡坯,就差没有骂他天火烧、杀千刀了。

木根的妈妈说,同祖同宗,你不看其他,也要看在祖宗的份上。你的心是猪心啊,一点不动脑瓜?一点也不难为情?一点也不惭愧?那一段时间,生产队养猪场的母猪非常能干,所生的乳猪只只存活,小猪们拱在母猪身旁“吧唧吧唧”地吮奶,搅得心里想着那事的木根妈妈心烦,她觉得自己应该主动上门赔礼道歉。她下了下狠心,也不管什么抓革命促生产了,在母猪仇恨的目光中,将两只乳猪掐着脖颈,摁在水缸里。吃过晚饭后,她去了趟水根家,对水根妈说,我家木根不是东西,自家兄弟也撩事。接着,木根妈妈双手递上用干荷叶包着的两头小猪。荷叶包里的两头小猪粉红白嫩,安详得像睡着了一般。木根妈妈又说,我听说刚生下来的小猪补身体,正巧有两只小猪刚生下来,生下来还活的,给母猪翻身压死了。我赶紧送过来。只是小猪口味不如大猪好,你就赶紧给水根烧了吃,给他补补。

吃了乳猪的虚叔明显好转,首先是气喘得平和多了,喉咙里也不觉得痰湿缠绕,不那么咳了;其次四肢感觉有了力气,能下地走走,甚至他的脸还有了一丝血色。

医院的药吃了那么多,只管住咳血,其他没明显的作用,却没想到乳猪比药还灵呢。想到这,虚叔就对母亲说,真想不到,乳猪还有这么好的功效,难怪木根比我早两年长胡须,壮得像头水牛。

虚叔的母亲说,是吧,只是哪里能常常弄到乳猪呢?

第二天,虚叔的母亲推开房门,赫然就见两只乳猪躺在地上,一样的粉红白嫩,一样的脸色安详,如同睡着了一样。

咦……

此后每周日的清早,虚叔家门口都有两只乳猪,水根母亲一样不问来历,一样洗洗,把它们红烧了。每个礼拜,虚叔家都飘059出肉的香味,香味在第八生产队的上空徘徊,让每个月都吃不上肉的孩子们馋涎欲滴。

就在水根家每周飘香的时候,生产队的小猪(此时应当已经不再是乳猪了)却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这一蹊跷的事,引起了生产队领导的关注,这是生产队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是破坏生产的重大事件。领导们在养猪场里绕着猪圈转,却丝毫也不能发现点线索。有个领导比一般人聪明,居然从母猪的眼睛里读出了很深很深的恐惧感。

那人说,你们看,看它的眼睛。所有人围拢过来,都朝着母猪的眼睛看,都看到了母猪的深度恐惧。那恐惧里带着孩子被杀的至痛,以及如同见到鬼魅一般的绝望。

领导们看地上,不见一点痕迹,猪圈里猪毛和稻草一如往常,并无异常,关键是血迹也无一点。小猪就像凭空消失一般,这让领导们茫然不解。

大队书记毕竟比其他领导棋高一着,他指示生产队长,首先从木根的母亲查起,因为她是直接责任者,且熟悉作案环境。然后,如果没有结果,那就充分发动人民群众,查找线索,尽快破案,因为,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专案组找木根的母亲谈话,但木根的母亲死不承认,在生产队里,在人字圩朱姓本家中,她的辈份最高,所以一般人是不敢对她动粗的。这条路走不通,那么,下面只剩下发动群众这一条路了。

群众普遍反映,虚叔家每周烧肉一次,香喷喷的味道四处飘荡,引得四邻孩子发馋。以虚叔家的经济实力,一个月烧一次肉吃已经不正常,一个礼拜一次,太令人怀疑了。那个季节买肉得凭肉票,即使你有钱,仅凭钱,没有肉票,你一样买不到肉。

生产队长说,水根人品好,不会干那事,不能乱怀疑。你们要怀疑,那就不妨暗地里监控,看他会不会去偷。于是生产队里派了几个民兵,分两组,一组负责养猪场,另一组负责水根家,即虚叔家。夜间全程监控,不得松懈。

尽管生产队派了两组民兵严加看守,但小猪(此时已经完全不是正常意义上的乳猪了)在既定的时间里,一样消失无踪。看守猪圈的一组民兵说,一晚上他们都在打牌,连眼睛都没合上过,至于小猪是怎么从他们的眼皮底下消失的,他们实在想不

出来。

有一个民兵想了一下说,后半夜突然刮起一阵风,将马灯吹熄了,那阵风臭臭的,谁也没有在意。他们很快将马灯重新点亮,也没见到什么异常,更没有听到小猪的叫声,连母猪咕哝的声音也没有听到。这事很是蹊跷。

看守虚叔家的民兵则说,他们根本没见到什么情况,一夜太平,连狗也没有一声吠叫。虚叔家在河岸之西,两面临水,南面和西面是人家,民兵掐死两头,要想走过一个大活人,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大队书记听了两组民兵的汇报后说,你们跟我走,到水根家!

一众人进水根家门的时候,水根的母亲正在收拾两头小猪。见到一众人进门,他母亲顿时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大队书记厉声说,这小猪是从哪弄来的?

水 根 的 母 亲 说 , 不 …… 不 …… 知道,不知道谁……谁放在家门口的,已经放了好几个礼拜了。

虚叔听到声响,慢腾腾从里屋走了出来,向大队书记、生产队长打了个招呼。虚叔之虚弱的模样,让看见他的人大吃一惊,也让看见他的人很快排除了对他的怀疑。

大队书记仔细研究那两头小猪,发现在小猪脖颈的两侧,有两个深深的小口子。于是他从灶膛里拔了根稻草芯,慢慢地伸进那个小口子里,约摸两寸,稻草芯见底了。奇怪的是两个口子一样深,一样圆,也一样光滑。

大队书记在小猪的嘴边,发现有一根细细的黄毛,剔透发亮。大队书记将它捻在手里,对着光线看,又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

室外,明晃晃的太阳晒了一地。大队书记从虚叔家走出来时,阳光让他怪异的脸变得更加怪异。

他对生产队长说,此事不必追究了,但你要在生产队社员大会上宣布,免去水根生产队副队长的职务。生产队长嘴上连声诺诺,心里却骂道,真他妈王八蛋,得罪人的事都是我他妈干,自己倒做好人。再说,水根对完成革命任务有过功劳,不能那么过河拆桥。

在烟雾弥漫、美孚灯光昏暗的生产队会议室里,虚叔平静地接受了他被免去副生产队长职务的事实。他瘫坐在角落里,看着一帮熟悉又陌生的乡邻,听着乱七八糟他不再关心的吵闹及言论。因为这,虚叔的病,拐了一个弯,向着坏的方向发展。而就在此时,生产队的小猪已消失殆尽,奇怪的是,母猪失去了对公猪的兴趣,它们以独特的方式,选择了对于命运无奈的抗争。

虚叔越来越虚,病越来越重,咳嗽声不分昼夜,虚汗浸湿枕头,梦境中稀奇古怪的情景像电影。有一头小小狼常常走进他的梦里,那狼一点也不凶狠,满眼和善地与他打招呼。有一次,那狼竟变成了黄鼠狼,扁头,尖嘴,毛色黄亮,每一步走得都很庄严稳重。后来,虚叔梦见那黄鼠狼口叼着一包东西,从他眼前走过,见到他后,放下东西转身而去。

虚叔大叫一声,喂,等等,等等。就在此时,他听到他母亲在家门口大叫,啊呀,什么东西呀!

门口有一堆东西,在晨曦中看不分明。虚叔的母亲定睛一瞧,发觉是一堆肉乎乎晃动的东西,还发出“吱吱吱吱”细碎的奶声奶气。再细看,原来是一窝乳鼠,互相挤拥在一起寻找温暖。

不远的草垛上,蹲着一个狼一般的东西,扁头尖嘴,黑黑的影子在晨曦中,如同一个仗剑而立的侠客。而草垛的下面,是失去孩子的鼠爸鼠妈,依稀听得见它们悲切的呼唤。

虚叔的母亲迟疑不决,不知道怎么处置这么一堆东西。天色已放亮,从梦中惊醒的虚叔倚着门,盯着这堆肉乎乎乱颤的东西,惊奇得说不出话来。一切真像是梦中所见,怪耶。

虚叔的母亲拿来了扫帚与畚箕,将乳鼠扫入畚箕,倒在河边的垃圾堆旁。那鼠爸鼠妈如蒙大赦,飞快地射向河边。那个黑影轻轻跳下草垛,像是失望地一步三摇地走了。

此后,生产队长家的公鸡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虚叔家门前,只是鸡头不见了,几根鸡毛散在地上。后来,大队书记家的鸡鸭被灭了门。再后来,虚叔尝到了一条胳膊样粗的黄鳝,颜色黄中带金藏银,其中的精神毕现。再后来,虚叔见到了比脸盆还大的甲鱼,翻着身躺在他家场上,四只脚直向空中比画。水乡中的罕物,不断地被送来,它们所蕴含的精华,支撑起虚叔的身体,让他挨过了漫长的一段岁月。

那一年我大学毕业,第一次拿到工资,第一次出差去苏州,顺便回家看看。那是初秋时分,我还穿着单衣,看见虚叔裹着那件军大衣,在门墙角边晒着太阳。细细看虚叔,颧骨突起,额头下缩,两颊已无肉,脸色黯然。手掌手指如鹤爪,胳膊蜷缩胸

前。他不停咳嗽,说不了几句话就喘。这让我大吃一惊。我送上一盒糕点,告诉他我在省城里分配了一份工作,做了一名机关干部。

虚叔唔唔地说了好几句,声音又细又长,尖着嗓音,如虫鸣鼠啾。我只听懂其中一句,还是书包翻身好,其余的一概没听清。虚叔担任副队长的那年,本来可以被推荐上大学的,但不知为何,大队把这个名额给了另一个人。上学那事虽然富含不确定

性,但城里的生活超过农村乡下,那是一定一定的。失去了这样的机会,也就失去了人生翻转的机会。也许我的出现勾起了他久远的回忆,让他的心里再一次地倍感难受。

坐了一会儿,说到虚叔的毛病,我安慰他说,现代医学能解决好多问题,他的病,不是什么大问题,因而只要用对药,很快就能好的。我知道我的话比虚叔的身体还虚,但除此之外,我还

能说什么呢!

虚叔摇了摇头,喘息咳嗽声中,说了一大堆的话,一律的虫鸣鼠啾。一旁的阿婆,即虚叔的母亲翻译说,他的病,除了身体外,更是在心上。为了这革命任务,他基本搭上了命,但这又能怎样?现在想想,真是十分的好笑。他想不通,为什么免掉他的副队长职务,后来更是连工分也不给,吃点粮食还得透支。城里人还有工伤,军人也有伤残,他为什么就不能有工分,有补贴?

最后,虚叔说,有时候,人还不如畜生那样有情义呢。

虚叔的话我是懂的。从农村出来,最了解农村人的痛苦,农村人的痛苦很难用一句两句话说清楚。告别虚叔,一路上我一直在回味这句话,待到走出好远,蓦然回首,突然望见,虚叔家的门墙角边,蹲着一只巨大的鼬精,扁头尖嘴,佝偻地站着。我吓了一跳,凝神再看,却什么也没看见。

最后交代几句,免得各位看官老是追问。虚叔与鼬精之关系,一说,虚叔少年时曾救过一只小黄鼠狼;二说,虚叔得病时曾在南汀头狂奔,两黄鼠狼争斗,虚叔救了落败的那只;三说,祖上的荫庇。

不管何种说法,黄鼠狼成了精,来报恩,那是肯定的。这是个非常俗套的乡野故事,我只是把它放在特殊的环境中写出来,

仅供一笑罢了。(朱永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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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李芸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