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乡野叙事小柳
2020-05-15 11:1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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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眼看人,所见之人,比真人大,比真人小,还是与真人一般大?

这个问题真是很难回答,子非牛,安知牛之眼如何看人!且谁也没实验过,到底哪个答案最为真实?但我小时候听得一种说法是,比真人大,要不为什么牛比人架子大,力气大,却要听从人的鞭子,一遍又一遍在水田里拉犁翻土及耙垄。头顶着烈日,蹄踩着烂泥,闻着粪水的臭味,与蚊蝇牛虻为伍,工作环境那么差,却丝毫也不敢反抗。

还有一种说法是,与真人一般大小,牛之甘心勤奋,任劳任怨,全是因为人有鞭子,驯孺子牛,全用鞭子,牛从小对鞭子产生畏惧感,长大后服从就成了天性。所以牛眼看人,其实看到的不是人,是人手中的那根鞭子。

综合加以评述,前者之论属于感性派,后者之调属于抽象派。前者崇尚竞技力量,后者拜服政治压强。我听到的第三种说法是,有些牛属于天生,或遭突变,即视人如侏儒,牛眼看人,看到的人比真人小得多,所以它并不服人,常常不把人当回事。这种说法曾有一次,在生产队的队部,在昏黄的美孚油灯下,伴随着劣质烟草味与各种各样的欲望,被不断强化,最终成为我难以忘怀的记忆。

还在我小的时候,我就遇到过这样一头牛,它在我们生产队里,大概二三岁的模样,浑身充满活力,走路都是蹦蹦跳跳的,不停喷出响鼻。它是青春的。暑假里,经队长的批准,我牵着它去吃草,也就是后来说的放牧,目的是以此换几分钱的工分。虽然工分低,但放牛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如果你认为骑在牛背上,吹着柳笛,脸露天真,很是诗情画意,那你一定是唐诗读多了,读呆了。那时节吴江农村都穷,鱼米之乡,其实说不上,鱼肉供应欠缺,副食品基本靠家里的极少量的鸡鸭鹅与猪羊,所以养禽畜的人家非常普遍,田埂上的草通常被割得精光,那种擦地皮的割草法,可以看到白白的草根,以及伤口往外渗出的浆水,那是草之血。除此之外,还得防范牛偷吃秧苗与生产队的蔬菜。一旦牛偷吃成功,那你“勤工俭学”的名额就泡汤了,我虽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却非常明白这一工作的重要。因此,如何让牛吃饱,于我还真是一件重要却繁难的事。

我牵着牛到处转,从一个圩头转移到另一个圩头,很是辛苦。现在看,这类似于牧民在春秋季节逐水草迁徙一般的转场。

那头牛原来没有名字,我接过放牛任务后,给它起了个名字“小柳”。跟那个时代不少人改名或起名卫东、卫彪不同,这个小柳的名字起得既没有深刻意义,也不具诗情,纯粹是因为小柳

喜欢在水里休息,而拴它的是一棵柳树而已。不承想叫着叫着就顺了,所以随口而又顺口地如此唤它。

我将其拴在河边柳树上,它见水而喜,扑通一下跃入水中,溅起水花无数。它在水中上下左右抖动,一副惬意的模样。过了一会,它在水中就安静了,仅仅露出背部与头部,背脊如毛笔字的一横,头部只有鼻子与眼睛略高出水面,当然,还有两根牛角的角尖伸向空中。它不停朝牛虻喷水汽,调笑它们的贪婪,也嘲讽它们对它的无奈。

那个时候,圩与圩都隔着河、湖、荡,要动用船去的圩头,往往草长得高,也长得嫩。我带着小柳转圩时,没有渡船,都得游泳过去。好在牛天生就是游泳高手,最宽的河牛都能游过去,最重要的是它明白你对它好,真心实意解决它的吃饱饭问题,它感受到了你给它的温暖,因而它乐意渡水觅食。

我们常去的地方是龙头圩。龙头圩很少有小孩去割草,再加上龙头圩是传说中真龙被宰后葬于南白荡中化成的一个岛,泥土极其肥沃,青草鲜嫩滋长,及人脚踝。这虽然还不够,但比起其

他圩头,草的长度及品种已经非常难得。

有一天,我扛了家中的木脚盆,牵着小柳去龙头圩。去时风江平浪静,几百米长的路十几分钟游到。我牵着小柳在圩埂上转了一圈,直至它吃饱为止。同时,我也顺便掏了几个蟹洞。仿佛龙

头圩存在一种神秘的力量让蟹虾远离似的,圩埂上的蟹洞里蟹确实很少。这与龙头圩对面的河岸盛产螃蟹河虾完全不同。同在一湖,差别天上地下。摸不着蟹,我就摸了些蚌、蛤子、蚬子、螺

蛳,一起装在木脚盆里。然后我牵着小柳往回游。到了湖中间,天上突然乌云密布,雷电交加,湖面上掀起巨大的浪头,暴雨倾盆而下,我的内心充满了恐惧,不知剩下的路程怎么游完。我一

手紧攥着牛缰绳,一手推着木脚盆,艰难地在风浪中挣扎行进。我连续呛了好多水,头晕脑胀,渐渐地失去了知觉。每一年的夏季,死于水中的孩子有不少,我的淡去的意识中清晰地明白我可

能是下一个。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湖滩上,一手握着牛缰绳,一手空空,那木脚盆不知何时脱手漂走了。小柳站在我身旁,不停用尾巴扫着蚊蝇牛虻,比较牛来说,显然我的皮血要嫩,易被它们喜欢,而小柳一直在保护我。

我忽然间明白,在狂风暴雨浪大的湖中,是小柳把我从水中一点一点地拽到岸边,把我拖上河滩,这样我才没有成为水中的孤魂。那季节一直在宣传草原英雄小姐妹,说她们如何如何保护集体财产,莫非我在下意识中,也受如此坚忍不拔精神的感召而紧攥缰绳,从而使一根缰绳成为我救命的稻草?自此以后,我从不排斥宣传,与受此影响不无关系。

第二年开春,我进了小学,成了一个不能时常逃学的小学生。因为我的老师是苏州来乡下插队的知青,小学在我家隔壁,老师也住我家隔壁,我个矮坐第一排,还在中间,一逃学准被发现。我与小柳的见面日益变少,而小柳已长成了“牛小伙”,即将挑起生产队耕田的重任。小柳日常的生活由我本家的一位爷爷照顾,耕田则由一位名叫柳家末的小伙负责。柳家末比我大十多岁,他的父亲是位教师,因此他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待到柳家末出生时,新中国已经成立,他父亲给他起名家末,倒是有一番深意,贴近了社会发展的需要。古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父亲觉得,现在是新时代,再也不能如此,治国平天下,建设新社会,才是首选,怎能以家为大。由此,他有了个名字叫家末。村里边那时给孩子起名,女的,不是叫排名,如阿大、阿二等等,就是叫什么妹、娣、玲、英等等;而男的八九不离十都带根、生、荣、新,再带上生肖与时辰或五行,如水根、火荣等等。唯独柳家末的名字不带这些。遗憾的是,知道这个名字的政治含义的人不多,毕竟村里有文化的人不多。

更遗憾的是,到柳家末十多岁上完小学、中学时,高考取消了,柳家末没办法去实现父亲给他起名所寄托的希望。柳家末只好务农,只能围着他的家转了。

此后几年,命运并没有垂青他。农村越来越穷,改种双季稻后,劳动强度也越来越大。他成了乡下人说的“书甏”①,文不像先生,武不像铁匠,常常被村夫村妇耻笑。推荐上大学,几年里没有他的份,尽管他是村里最有文化、读书最多的人。而能够推荐上大学的,多数是家里穷得彻底,但上面有硬实关系的贫下中农。

就在那时,命运继续与他开着玩笑。

柳家末爱上了隔壁生产队的一个女孩,放眼全村,柳家末觉得能够配得上自己的女孩,那一定是她;而同样放眼全村,能够配得上她的小伙,非自己莫属。柳家末对着镜子,评判着自己的长相:斯文中不失强壮,强壮中显得文质彬彬。比起一村同龄的粗壮,他的优势就在有文化。当然,换了前几年,还有白白净净。要不是这几年参加劳动,晒黑了,他的优势更强呐。

那时节农村也经常开展各种教育活动。教育的结果是,很少有人娶或嫁地主富农的后代。干部的孩子找干部家的,或是找经济条件好的人家。白壁配青墙,贫下中农则相互结亲。小小的村庄分成若干的阶层,那么鲜明,横亘在各个阶层之间的,是一条条跨不过去的鸿沟。

同时到那个女孩家提亲的,除柳家末之外,还有大队支书的儿子。原来大队支书的儿子早就垂涎那个女孩的美貌,经常在女孩家转来转去,一转转了好几年。因此他提早获得柳家动向,逼着他父亲找人来做媒。

大队支书对儿子说,门不当户不对,漂亮不顶用,我不同意。又说,南庄李书记家的女儿,条件不差,很配你,我找人说合说合去!

他儿子一听,急了,发了狠话,类似于毒誓,这让支书心中一懔,方知儿子还真是认真的,并不像平日模样。

于是,女孩家接到了一个关于女儿的难题:一边,大队支书家,有权,家庭条件好;另一边,柳家末家,无权,家庭条件稍差,但也不赖。论孩子,柳家末有文化,长相好,人实在看得到底,缺点是凡事好个辩,喜欢争,“书甏”一个,而支书家那

个孩子很早就读不出书,这几年就在村里晃,游手好闲,要不是老子,说起来就是二流子一个,优点是心思重,看得懂眼神,像他老子一样灵光,说不定将来能承袭老子谋个一官半职,女儿也可以依靠。

就在女孩家左右为难之际,一个人的一句话改变了柳家末的人生命运。

女孩家悄悄召集了一批至亲开会,舅舅、舅妈、姑父、姑妈都来了,但一屋子的人分成两派,就这个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探讨。结果是酒罢茶余,意见仍然是针尖对麦芒,难以调和,吵吵吵,最后没有形成统一的意见。

就在此时,一直在灶上烧火的女孩奶奶说话了。她说,家末这个孩子好是好,但书读多了,认个死理,不会退,也不会有人帮。孙女儿跟着他,坏不到哪里,也好不到哪里。相反,支书儿子,一帮人拱来拱去,晃来晃去,都听他的,将来结了婚,收得住心,能成大事也说不定。他爹在解放前就是这样的。奶奶最后江叹了口气:再说干活的人,一辈子干到死,有几个不死在田里?

奶奶说完这句话,两派不再争。事情就这么奇妙,被媳妇赶进场前草屋的奶奶,压倒性地决定了孙女的命运,偶然间成为了方向,重新夺回了主导权。可怜的柳家末,始终没有明白自己为什么成为失败者。原来,早在柳家末回到农村不太理人的那几年,支书儿子却对路遇的这个草屋奶奶脸上堆满微笑,口口声声喊着“奶奶”,礼貌周到,让这个住进了草屋的奶奶脸上印象深刻,并且想通了一辈子的道理。

柳家末闻讯,内心抓狂,五脏俱焚!农村人一订婚,理同结婚,正常情况下不会改变。怎么办?怎么办?入夜后他反反复复问自己。结果是没有结果,内心更加焦躁。

约摸一个月后,小学校长作为媒人来给柳家末提亲,所提对象为大队支书的女儿。柳家末一口回绝。他父亲叹了口气。小学校长拍拍家末的肩膀,意味深长。此后,校长来柳家与柳家末的父亲喝了一次酒,一瓶黄酒后不经意又说起家末的事,给家末的父亲描绘了美好的前景。家末不是没有领会,但他没有接纳校长的建议,他的痛苦只有他父亲理解,他母亲并不懂他为什么对送上门的好事不要,认定他读书读呆了。

这是一个无聊的、一点也不新奇的、爱情也谈不上的故事。

因为这个故事,柳家末与小柳并合成了“二柳”,终于为命运的诡异作了铺垫。生产队召集社员开会,队长说,为了更好地培养年轻人,让年轻人做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决定派柳家末担任主耕手,让他负责小柳的犁田耙地。这在农村确实是重要的活,扛犁扛耙不说苦累,还得讲究技巧。柳家是生产队的外姓,队长一说话,还补了句“经研究决定”,社员们立即鼓掌不绝。柳家末起身回家,身后留下了一片嘻嘻哈哈。乡下人的粗鄙,有时候在田埂地头,有时候在生产队部会议的烟雾弥漫中,

表现得最为热烈。柳家末愤愤不平,无法忍受,但也无处诉说。伟大的理由居然成了最好的借口,暗示了某一种教育功能,让其痛得说不出来,还得满脸微笑着。还有,谁叫他是柳家末,拥有一个说不出味道的名字。

开春时,柳家末肩扛铁犁,手牵小柳,去西泥圩翻田。西泥圩靠着南庄,两个大队的田地相连。犁了几天地后,南庄的人也来了。中间那条相隔的田埂,原本可以开拖拉机,因为你犁掉一寸,他犁掉一寸,最后宽度锐减,只勉强能够走人。

柳家末不是那种贪小便宜的人,贴着田埂脚犁的做法他不会做,更不屑一顾。那天犁田时,南庄的人往田埂里侧犁空一掌宽,这让柳家末很是鄙薄那人,心里窝了一肚子火,又不好发作,但偏偏在这个时候,小柳,我们故事的主角——我们不能忽视的是,它已长大成牛,它有青春骚动——见南庄的母牛是如此的漂亮美丽,就再也无心耕地。柳家末见此,气不打一处来,连着抽鞭,本意是要将它从邪念中挽救过来,但小柳,它也有“牛生”目标,也有爱情追求。在这个春季,尽管活儿很累很苦,但遇到了南庄的母牛,让这个春天显得格外明媚。小柳想,就算是受到惩罚,这一切也都值了。

小柳不再理他,觉得柳家末匪夷所思,不尊重“牛权”,于是挣脱缰绳,拖着犁,如同篮球场上黑人球员的三步上篮一般迅捷,狂冲向母牛,并勇敢地爬到了母牛的身上。柳家末追到,用手中的鞭子狠抽。牛皮虽厚,也有痛感。小柳吃不住,甩头用角朝柳家末挑去。柳家末头着地,两腿在空中形成他小时候玩过的一支弹弓状。血涔涔地从他的裤裆处流出,染红了稻田里的水,顷刻间招来一片黑压压的蚂蟥。南庄的老兄吓呆了,也顾不得田埂间的仇怨,一个劲地呼救。散落在各片田里耕作的人们,从四面八方奔来,每个人的手中都操着扁担。

柳家末被机帆船,也就是乡下人常说的挂机船送到了公社卫生院。柳老师曾经的学生,现在的院长,认识柳家末,一看情况严重,对柳家末作了简单包扎后,又联系了一辆吉普车,连夜送至县里的人民医院。柳家末是不幸的,但又是幸运的。如果那天机帆船不在西泥圩,吉普车不在公社里,即使在,又假设公社“革委会”的主任不给劳动人民服务,那柳家末的命能否保住尚存疑问。因为公社卫生院或是县人民医院的医生都说,再晚来几分钟,命就可能保不住了。

柳家末被抬上机帆船的同时,小柳的身上落满了社员们的扁担,这扁担落下时的情绪十分的复杂,像复仇,像劳作之后的田间游戏,像发泄,也像等待生命之中的一场盛宴。这一刻,小柳不知为何,居然站立不动,默然承受。有社员说,啧啧啧,这畜牲竟然还知道自己错了,还知道自己错了。奇了怪了。

柳家末一个月后伤愈出院,病虽好了,但情绪极其低落。他自己总感觉头有点歪,照镜子虽不明显,但这感觉一直盘踞在他的脑袋瓜子里,始终扭不过来。他知道自己头先着地,亏得是水田。当时自己没有反应过来,就让一阵剧痛剥夺了知觉。他不知道,在半个月前,小柳已经成为全生产队社员身体的一部分,融化成他们日渐疲乏而突然迸发的活力,也融化成他们反反复复议论事件经过的味觉。

半个月前,生产队开社员大会,就“二柳事件”展开讨论,形成了杀与不杀两派,并进行了激烈的争执。不杀派认为,看牛的表现要看主流,这次事件虽然严重,但对小柳来说是个沉重的教训,它平时工作表现还不错,任劳任怨,但年轻热情好冲动,不能一犯错就杀,不给一点改正的机会。再说柳家末也有不对的地方,有时工作态度不端正,常认为自己比一般人读的书多,有骄傲情绪,不讲究工作的方式方法,特别在对待小柳的态度上有不耐烦的情绪,工作方式较为粗糙。牛是农家宝,是生产队宝贵的财富,我们要珍惜。

杀派认为,必须杀,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他们举出了一大堆理由,说明不杀实在说不过去。杀的理由有很多,明的有好几点,但都说不到点子上。有人说,小柳不犯错还好,一犯就犯这么大的错误,该死。有人说,人的生命比牛的生命宝贵,当牛侵犯到人的时候,杀牛是必然的。还有人说,柳家末现在医院,情况不明,不给牛一点惩罚,其他牛会笑话人软弱,没点威风。这个人说完,当即有人接着说,柳家末的蛋蛋被挑穿了,玩完了,活着也是废物一个。有人跟着笑,也有人当即叱责,说

不像话,不把别人的苦当作苦,良心没了,良心没了。年纪大的人全都骂那人,那人最后缩在角落不敢吱声。虽然骂,但骂的是人,对于小柳的杀与不杀,人性之中的幽暗,以及因物质匮乏对

动物蛋白的本能渴望,使得人的情感表现得更为暧昧。

短暂的沉寂之后,角落里有个幽幽的声音响起。牛眼看人,看出来的人小了,这样的牛再也不服人管了,不杀它,还会有第二个柳家末。今天它挑你的裆,明天也许会挑你的心脏,你的脑袋。不杀看来是不行了。众人齐刷刷地望去,角落里的那人,正是生产队里公认的好吃懒做的一个。平素众人都瞧不起他,但今天都对其报以掌声。最好吃懒做的人,莫非就是最具智慧的人?不过说穿了,谁也不愿意成为第二个柳家末。那人正是看到了这一点。

我在烟雾弥漫中着急了,扯着嗓子大声地说,你们不能杀小柳,小柳没你们说的那样坏,真的,真的呀,它只是跟人玩玩的,不小心。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大人打断,小孩子懂个屁,别瞎插嘴。我很想说,小柳还救过我的命,但众声嚷嚷,没人来

认真地听听我的声音。

小柳的命运就这样在一边倒中被决定了。据说为柳家末和小柳的事,柳老师曾经从县医院赶回来,去找过生产队长和大队书记。出乎大家意料之外,柳老师的想法是最好不要杀了小柳,因为事已至此,杀也无益,小柳还年轻,还能为生产队工作好多年。面对柳老师的真诚,生产队长和大队支书都笑了笑,不置可否。

在定下杀牛的前一天,我去生产队的牛棚看小柳,居然发现它在流泪。牛棚里静悄悄的,小柳大颗大颗的泪珠掉落在稻草上,发出一声又一声簌簌的声音。我牵着小柳去放最后一次牧,一路上,我沉默不语,只是望着远处的南白荡。小柳吃得不多,

却一直不停地流泪。

我问本家爷爷,小柳是怎么知道人们要杀它的呢?本家爷爷说,它能看透人心。打谷场上,围满了周边几个生产队的社员,男女老少一齐露出了过节般的欢容。队长拿着一个大木桶,桶里撒了一大把粗盐。四个叫根的毛头小伙,手提几根手指粗的麻绳、三四根粗毛竹棍。小柳被牵到场中央,缰绳系在场中早已打好的木桩上,四个人捉住小柳的腿,用麻绳拴上死扣,齐喊“一二三”之后一齐将小柳放倒。是因为小柳知道命该如此,还是牛眼看人小不知道危险?小柳居然一点反抗也没有。我看它的眼睛,没了眼泪也没有恐惧悲伤。它对着我长嘶了一声,我读懂了它的心。小柳倒地后,又上来两个壮汉,用毛竹杠子压在它的脖子上,让它动弹不得。

刀手将刀往小柳的脖子里飞快地插下,顺着脖子一抹到底。蓝天白云,太阳明晃晃地照耀着。小柳的鲜血,从刀口处向着天空喷射,飞向蓝天白云,像一根巨大的水柱,在阳光下发出五彩斑斓的光辉。

这是血之彩虹。

刀手呆呆地站立着。用来盛血的木桶,只接到少量的血,粗盐沾血后发出嗤嗤的声音,气泡迸裂。一场人都默不作声。这样的情景,没人见过啊!

当血落下时,围观的人们,都尝到了咸咸的血的滋味,也闻到了血的腥腥的气息。有几滴血飞在四射的光芒中,其中一滴,落在那面白墙上,鲜亮鲜亮。

小柳就这样没了。

柳家末的身体据说是好了,但他的心肯定是碎了,因为他所爱的女孩正式出嫁了。婚船从他家屋旁的河中驶过,喧天的锣鼓声盖住了挂桨柴油机的轰鸣。柳家末在家中如木头一般坐着。河的两岸,挤满了吵着要吃喜糖和云片糕的社员。孩子们的叽叽喳喳,是世间最无意义的声音。

后来,大队支书的女儿也出嫁了。

给柳家末提亲的人,是瞎子看光亮,连影也没有了。柳家末渐渐失常,每每以大队支书家为圆心转圈,口中喃喃自语,仿佛和尚诵经,又如背诵初高中语文课文一般。到最后,支书儿子的朋友们对他作了一番苦口婆心的教育,于是他就只能以自己家为中心转圈了。

接着,在自己家的场上,他屡屡歪着头要证明自己还很健全,吓得所有的女人逃之夭夭。他发表长篇演讲的时间超过了一般的三级干部,他的精神始终饱满,主题从不偏离,所以尽管声音高亢,但听众日益稀少。这并不影响他,他觉得正义归于他。

村支书的儿子后来建了爿厂,经营活动蒸蒸日上,规模不断扩大,直到后来把南白荡周围的圩头全部改成厂房,包括那块小柳血洒的打谷场,最终将草屋里奶奶的预言变成现实,使得他的丈母娘觉得关键时刻能听取婆婆的建议,自己真是无比的英明伟大、光荣正确。

柳家末于一天作了二十四小时的演讲之后失联,有人说他去了苏州,有人说他去了上海,还有人说他去了广州,甚至有人说他去了香港。前面的话有点靠谱,后面的那一定是玩笑,但说的人信誓旦旦。(朱永贞)

① 书甏:吴江方言。书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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