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乡野叙事之鸭头
2020-05-15 14:09:00  作者:朱永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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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草狗,从东到西,像个思想家一样,低着头,在朱家角瑞字圩通往李家角的田埂上默默地走了两个来回。

那应该是一个晚春的上午,菜花儿已经飘落,麦穗儿尚未黄熟,田埂上草不多,但湿漉漉地挂满水珠。尘土不扬,空气中闪耀着太阳的光亮。

狗的步伐沉着而不浮躁,也不虚伪,不紧不慢的节奏显示着非同一般的力量,尤其是它的眼光,充满着难得一见的沉静,静得让人心中一懔。

没有人知道它为什么要在田埂上走两个来回。那季节青黄不接,粮食匮乏,村子里的狗差不多没了,集体沦落成为村民枵腹之中的食物。狗比起猪来不值钱,不像猪那样能卖出钱来。鸡鸭又是盐茶酱醋的摇篮。同时由于家中并无值钱的东西,狗看家护院的作用与意义并不存在,因此,在乡野饥饿时,狗是第一个牺牲品;真正的牺牲,供奉给了实在的人,饥饿着的人。从当时的情况来看,村民们还保留着一点仁慈,大都采取的是易狗而食的方式,因为毕竟不忍心看着忠心耿耿的狗死于己手。这样的结果是,不出一个月,村子里白天不断响起狗的哀嚎,而夜晚却显得异常的安静。那些四处飘荡着的狗肉香气,对活着的狗而言,可以说是明天悲惨现实的预演。人类,狗几万年来的朋友,或者说是主人,用这种方式表露着自己率性的残酷与自私。

它,这条狗,居然在田间辛苦耕作、饥肠辘辘的村民眼前,那样不当一回事地强调了一下自己的存在。

狗于是死了。

当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正在播出晚间“新闻联播”的时候,狗被煺去了毛,在高亢的喇叭声中被悄悄切成块,与酱油、盐、黄酒及长在坟头的小野葱,化作了一大锅别人难以想象的

快乐红烧肉。

漆黑的夜晚,一缕肉香,闪着一缕明亮,如灵魂,径直散入了天空。

这条狗确实无背景,既不出身于名门望族或拥有纯正血脉,也不与生产队长、大队书记家的狗沾亲带故,它只是乡下一条草狗。所不同的是,它是草狗中最充满灵性的一条。所以,它的思想家踱步,并非是托大,也不是故意的显摆。它的唯一不足,只是被主人宠爱过度。

直到现在,我们圩上的人都还记得有这条狗,他们叫它“鸭头”。他们记得,鸭头自小就能听懂人话,除此之外,还精通鸭语鸡言。原因在于主人在盖鸭棚鸡棚的同时,顺带着也给它在隔壁盖了个窝。它有灵性,好学勤思,又兼有一般草狗所没有的谦虚,因此与鸡鸭做邻居,天天贴着墙听它们嘈嘈切切,居然很快熟练地掌握了这两门“外语”。

事实上,这条狗在语言上确实有天赋。比起一般的狗热衷于夜间此起彼伏地公关,它更执着于静静地思考,勤奋好学。狗首先学会了鸭语。鸭子的话不多,语言并不发达,绝大多数的鸭语,这条狗都能叫出来,譬如说“嘎嘎”“呱呱”。鸭子往复杂里表达情感,无非声高音低,再或是气息长短,好学。而鸡言,则繁复许多,公鸡母鸡的叫法不同,叽叽喳喳,长音短音,学说难度较大。单以公鸡一唱为例,在树上,在柴草堆上,在屋角,要不声振四野,要不婉转曲折,要不低沉圆整,往往难以表达,自然也学得费劲。

有一回,几只鸭子吵架,鸭头很不以为然,觉得群鸭无聊,只为几粒稻谷而口舌相向,于是口吐鸭语,将“广播站”喇叭里学来的理论,认真地对鸭子们开导了一番。就这样,不光鸭子们听后吓了一大跳,而且连在一旁的主人闻声也是惊讶不已。主人回头,见狗的两唇翻转说鸭话,“嘎嘎”“呱呱”个不停,当即蹲下来细细看着狗说鸭语,直到确定这声音就是从狗嘴里蹦吐而出才站起身。

主人一激动,随即对狗唤以“鸭头”之名。邻居得知,皆以为奇,无论大人小孩,对鸭头无不宠爱有加。鸭头获得的赏赐,是狗中最多的,也是最好的。难能可贵的是,鸭头依旧平和,依旧好学,特别对壁角上方墙上喇叭中传出的普通话感兴趣。

阿阳是一个礼拜后才发现自己说话的腔调变了。

先是舌头不听使唤,不做主,像本地人说普通话一样,卷也卷不过来。后是嘴巴往前拱,嘴唇有点翻卷。再有,嗓音哑哑的,“呱呱”“嘎嘎”,像是嘴里含着沙粒,模糊不清。他本来是个聪明的人,比所有的同龄人都显得伶俐,而在一个礼拜前,确切地说,就在昨天,他说话还是快而清晰的。

在听到自己声音变化的一瞬间,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心底掠过一种不祥的感觉。因为那天他在将绳子套进鸭头脖子的时候,他说,鸭头,我们来玩个游戏,不当真的。他知道鸭头听得懂人话,也知道鸭头聪明有灵性,对有点智力的游戏感兴趣,

因此只有用聪明的办法对付这条聪明的狗才能确保成功。阿阳心想,用对付普通草狗的方法,势必动静太大,人所皆知,说不定竹篮打水一场空,弄不好还吃一顿打。

阿阳笑嘻嘻地拿出一根细麻绳,在鸭头面前晃晃。他将麻绳在手指头上挂着,先是做成了一个田字形,接着又勾成了若干个三角形,再轻轻地一抖,绳子变成了一个长方形的框架。鸭头很感兴趣地看着,看着看着,阿阳手上的绳子不见了,他正在温柔地抹着它脖子上的毛发。阿阳扬起一只手说,鸭头,你看,绳子呢?绳子呢?

鸭头平静地说,你这是要做啥?然后,鸭头又说,阿阳,你一定会后悔的!

阿阳笑了笑,有点邪乎,心里想,到了这个时候,已经烦不了了,还有什么比吃饱肚子更重要的!

他勒紧麻绳,鸭头不说话,或许已经说不出来话。有一滴眼泪,从鸭头的眼窝里滚落,顺着狗毛往下,掉在稻草上。阿阳用手把它沾起来,对着西沉的太阳瞧,发觉像小玻璃球一般的狗泪之中七彩斑斓,能看到远处的树、河、村庄,稀疏的炊烟在村庄上空飘扬,如同红色的晚霞。

没人知道鸭头此刻在想什么。因为一条狗的世界孤独寂寞,了无生趣?夜间的一声吠叫,曾经唤来此起彼伏的热闹,现在的夜静寂无声?因为参透人性,觉得无甚意思,由此彻底失望,因此放弃反抗与呼喊?

从鸭头的临终表现看,鸭头既不是高估了自己,也没有低估危险,它显然没有把自己当作一条聪明的草狗,期待获得一种免于汤镬的特殊待遇。那么,鸭头知道,它的这两个自顾自的来回,确实会致命地把自己聚焦在同一种欲望里,在不少人丰满的

联想中,它就是一坨移动的飘着香气的狗肉吗?平时的宠爱,并不说明你已经不同于其他狗,只是说明你被放在最后而已。诱人的香味,往往勾引胃酸,灼痛着饥饿的每根神经。如果蔑视饥饿里的人性,那么最后的受害者,正是蔑视者自己。

让阿阳感到迷糊的是,鸭头那天说的是人话吗?

“汪汪”,阿阳站在田埂上,满怀恐惧,小声地叫了两下。

尽管声音不够响亮,但大田里劳动的生产队员都不约而同地直起了身子。

没有狗,只有阿阳,十六岁瘦小的阿阳,站在田埂上。“汪汪”,阿阳又叫了两声。生产队员明白过来,然后大笑,个个笑得前仰后合,捶胸顿足。那时节,繁重劳动,加上饥饿,农民的笑来得并不容易。

阿阳站在田埂上,挥着手说:“他神情不阴又不阳。”“刁德一搞的什么鬼花样?”“他们到底是姓蒋还是姓汪?”“我待要旁敲侧击将她访。”“我必须察言观色把他防。”语音带着鸭腔,唔唔唔,含糊其辞。

“我待要旁敲侧击将她访。”“我必须察言观色把他防。”

阿阳接着在田埂上来回走了两趟,像个思考着的干部一样,语调有点急躁,只是鸭腔更明显。

社员们停住了笑,彼此转着头看,在他们各自的记忆里,阿阳没有这方面的才能,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们百思不得

其解。

“我必须察言观色把他防。”阿阳说完后,突然嘎嘎地说了几声鸭语。

这时候,鸭头的主人忽地从地头跳出来,朝田埂上奔去。

“你这个畜生,是你,杀了我家的鸭头!”一柄铁搭随着话音朝阿阳飞出。

阿阳见势不妙,拔腿就跑,那奔跑的姿势,既像狗也像兔,左一拐,右一弯,忽左忽右,异常的灵活。鸭头的主人追了一阵,见追不上,就在田埂上喘着粗气直骂。但是,过了一会儿,骂声戛然而止。顺着他的手指头,社员们看到那消失在机耕路尽

头,快要拐入竹林的阿阳,变成了一条狗。

远远望去,那狗分明就是消失了的鸭头的模样。阿阳白天不愿出门,却喜欢在黑夜里行走,而且对日渐临近的夏天变得十分敏感。他喜欢阴凉的角落,他的眼睛见到光亮就流泪,只有在阴凉的地方他才感觉舒服,才没有想吐出舌头的欲望。这种变化现在正以一种水漫旱田的方式推进,逐步淹没了他内心的不以为意。惶恐像春天的水草,沿着他的神经无边无际地滋长着、爬升着。

村后的小竹林,是村里孩子最害怕去的地方,却成了阿阳现在最喜欢去的地方。那里没有人。除了坟头横七竖八,蛇虫出没,只有布谷鸟低沉阴森地鸣叫。由于没有人,可以让阿阳随心所欲地吐出舌头,并且可以放胆地“汪汪”大叫。这种随意的快

乐,冲淡了阿阳心底里自小而来对小竹林的恐惧。

阿阳其次喜欢去的地方,是水屋里的木船。20世纪六七十年代,水乡的主要交通工具是木船,那季节很少有水泥船,机帆船更少见。为了保护木船,社员在靠近河岸的水中搭建了很多叫作“厂”的水屋。水屋的作用,类似今天的车库。木船上架着橹,或双橹或单橹,小船单橹,中船、大船一般双橹。船橹由很多块木板组成,前部细圆便于握摇,而划水的部分既宽又平,因为长期浸泡在水里,深得水性,故而橹板上蓄积着一股凉意。因为有这一功能,那时候我们孩子消暑,争抢的就是那块橹板,身子一靠上面,得着凉气,很快就能入睡。入夜,水屋里悄无人声,阿阳趴在橹板上,伸长了舌头,呼哧呼哧地喘气,感觉特别的舒爽,舒爽。

在舒爽的同时,阿阳想到了将来,想到了将来,内心深处腾起无比的悲哀,那后悔也就如鸭头所言,实实地从脑海窜出来。怪只怪自己贪嘴,忽略了鸭头是一条特殊的狗。可是父母,还有哥哥,不都吃的,他们不是一点事也没有!那么要怪自己欺诈?

自己欺骗了一颗善良的狗心?

鸭头说,阿阳,你一定会后悔的。鸭头说得那么平静,难道这是一句咒语?

阿阳悲愤莫名,禁不住“汪汪”叫了数声。这叫声在沉寂的乡野夜里,显得孤独与怪异,在入睡的社员梦里如同呓语。阿阳从梦中睁开眼睛,忽然发现脚边堆满了鸡蛋,这立马让他的心中涌现一种久违的喜悦。他俯下身子,想去捡拾那些鸡蛋,哪知手指一碰鸡蛋,蛋壳即碎成一地,而且像极了炸弹的爆炸。一个接一个,鸡蛋此起彼伏地碎裂飞溅。

此刻,从蛋壳中跳出一只只通体乌黑的小鸡,叽叽喳喳地叫着,并一齐用愤怒的眼神盯着他。那眼神充满威力,穿透了阿阳的心神。阿阳莫名其妙,喜悦瞬间变成了慌乱。他心中想,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我是被鸡们当成了贼?

他定了一下神,开始奇怪于自己的脚边怎么会突然冒出一堆鸡蛋,也奇怪于这群小鸡怎么如此丑陋,且对他如此不友好。他抬起脚,恐慌中带着恼怒,向着小鸡踩去。但是,小鸡跳起来,突然全变为了蛇。那是一种黑色的很少见的蛇,都昂着头,吐着信子,一齐向他攻击。阿阳跳起来,蛇们也都跳起来。阿阳蹲下来,蛇们则往后退。阿阳看到了蛇们的眼睛,与小鸡的眼神一样,充满着狠毒。他微微喘口气,大喊,救命啊!救……只见先有一条蛇跳起来,接着又有另一条蛇跳起来,先前跳起来的蛇,被后来跳起来的蛇一弹,便像一支黑色的箭,笔直地向他飞来,并准确地咬住他的嘴唇。他顿时感觉嘴唇剧痛。他急忙用手扯那蛇,扯得眼冒金星,心想,这可是毒蛇,自己是死定了,这回肯定逃不了了。

阿阳沿着土路拔足狂奔,一直奔到路尽头的小木桥上,浑身冒汗,精疲力尽。他半个身子趴在桥栏杆上,像死了一般,顾不得水中反射的日光刺眼。一会儿,他居然忘了蛇曾经咬过自己。又过了一会儿,有风吹来,汗水一收,身上顿觉舒服凉快。就在阿阳感觉舒爽的当口,那桥栏杆却像被人折断了一般,扑通一声,阿阳掉落在水中。

阿阳呛了一口水,立即清醒地明白,自己刚才睡在船尾的橹板上,现在从橹板上掉进了水里。当下他用手划水,浮出水面,伸出一只手,抓住船舷,另一只手,则抹去头脸上的清水。他睁开眼睛,用手拨拉了一下耳朵里的水,却发觉有一只手电筒闪着光,一柄木叉卡在他的脖子上。鸭头的主人说,你为什么要杀了鸭头?

阿阳说,阿叔,我饿,我要长身体。

阿阳的父母是在若干日子后才发觉阿阳有点不对劲的。

孩子多,农活重,早出晚归,日复一日,没有休息天,所有041的农民都要挣工分,每一个工分都是口里的粮食、身上的衣服,都是盐茶酱醋,歇息一天,也许就会让家里人挨饿。因此,孩子多的家庭、贫穷的家庭,只要孩子不闯祸,父母对孩子的关注就很少。

一个下雨天,生产队收工,鸭头的主人来找阿阳的父母。阿阳躲在里屋,听着鸭头的主人与父母的对话。也许是因为不在一个圩,不是一个姓,因而一开始的气氛并不友好。

阿阳的母亲朝着里屋喊,阿阳,你给我滚出来!阿阳听到母亲的吼声,方从里屋慢吞吞出来,眼神黯淡无光。他父亲说,不错,几个月前我们家是吃了一顿狗肉,但你有证据证明是我们吃了你家的狗?就是我家阿阳杀了你家的狗?!鸭头的主人说,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也不是来要你家赔钱的,就算是你愿意赔钱,你家又能赔出什么钱来!实在是,说句实话,我家这狗有点怪。这狗给你家阿阳害了,也许它会作怪,到时候对他可能不利。

父亲呵呵一笑,硬硬地说,阿阳,他家的狗是你杀的吗?你要说实话!

鸭头的主人淡淡一笑。

“我待要旁敲侧击将她访。”鸭头的主人说,阿阳马上接着

背道,“我必须察言观色将他防。”

“适才听得司令讲,”鸭头的主人说,阿阳马上又背诵了下去,“阿庆嫂真是不寻常。我佩服你沉着机灵有胆量,竟敢在鬼子面前耍花枪。若无有抗日救国的好思想,焉能够舍己救人不慌张!”背着背着,阿阳的手挥了起来,眼睛也有了神采,虽然还不到神采飞扬的境地,但那手舞足蹈的架势也确实让父母吓了一跳。

“参谋长休要谬夸奖,舍己救人不敢当……开茶馆,盼兴旺,江湖义气第一桩。司令常来又常往,我有心背靠大树好乘凉。也是司令洪福广,方能遇难又呈祥。”

阿阳的父母愣在那里,脸色阴沉。于是,鸭头的主人说,我们家的狗是条聪明的狗,我把“广播站”的喇叭安在狗窝的上面,它天天听,天天听。它与鸡鸭做邻居,连带着学会了鸭语鸡言。这几年,它已经不把自己当作一条狗了。它有了灵性,有了

觉悟,它懂得道理。我怕它作怪,就怕它作怪,这是我最担心的事情。鸭头的主人幽幽地说,说实在的,它只会说,只会背,又信人,所以连看家护院的本事也丢了,所以它才会被人杀了。但它心中有怨冤啊。

父母送鸭头的主人走的时候,阿阳居然“嘎嘎”叫了两声。阿阳家无鸭子,父母不知鸭叫声从何处来,便不约而同地盯着阿阳看。阿阳的嘴巴兀自还向前拱着,有点扁。父母都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嘎嘎,嘎嘎”,阿阳又是两声,这两声叫声如木棒直接击中了父亲与母亲,立马让他们心慌意乱,感觉一阵晕眩,并且有一种巨寒从脚底往心上升起。

母亲说,带他去看大夫吧,不然出了事可怎么办?说着,嗓子就哽咽了,眼眶也就湿润了。阿阳的父亲说,我去借钱,我明天早上就向生产队的会计借钱去。

有一位老中医在六里外的周庄,专看邪症,远近都有名。

那阵子邪症特多,经他治疗后痊愈的不少。那天,老中医伸出两指,紧搭阿阳脉门,少顷,老中医问,何时发病?不待回答,又叫阿阳伸出舌头。阿阳的舌头长而红赤,热气腾腾,当他向外吐出了一大截子时,“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也随之响起,整个样子,活脱脱像一条狗。这么长的舌头,再加上狗一般的喘气,居然让见多识广的老中医吓了一跳。老中医问,何时发病?有无昏043厥?不待回答,他又忙着说,这病少见,少见,真少见。

阿阳的母亲说,先生,他到底得了什么病?他一会儿学狗叫,一会儿又学鸭叫,他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呀。

老中医闭目,沉思不语。这病若癫痫,却又似邪祟附身。

一般癫痫,痰为气激,方发出猪牛羊之声。而狗声粗旺,也不似痰湿拥堵。就在此时,阿阳突然“咕噜咕噜”背了一段:“司令常来又常往,我有心背靠大树好乘凉。”那年代,会背样板戏并不稀奇,稀奇的是那鸭腔,如水鸭子“呷呷呷呷”扑腾着行于水面,沙哑中带着激越。阿阳意识清晰,一字不差,虽痰伏心经,肝风上逆,但脉象却无卒然昏厥之症状。老中医于是缓缓说,此为疑难杂症,我把不准,你们或可东去上海,北上苏州,那里专家多,且见多识广,可能有好的法子。

阿阳的母亲听完老中医的话,以为阿阳得了不治之症,当即跪了下来,说,大夫,大夫,救救我的儿子,救救他,他还小,他还是孩子,他还没有成家啊。

老中医双手向外一摊,走到水盆架子前洗手。“目前还不至于怎样,但也没有好的法子,我从没见过这种病,我治不了。”

老中医双手擦着肥皂,擦出了不少泡沫,那泡沫从里往外挤,胀大,破灭,又胀大,又破灭。

苏州、上海,虽近在咫尺,但对于普通农家来说,去一趟实在不易,除了交通不便,财力不逮是重要因素,因此,这中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而去一趟则仿佛是个梦。阿阳家贫,不可能拿得出钱来送他去这两个地方看病,他治病的希望由是归于破灭。

没有人了解阿阳的心路历程,即便是他的双亲。也因为劳作谋生之艰辛,由无望到绝望,他们最终忽略了他的变化。实际情况是,几年过去,阿阳已差不多与人世隔绝。他习惯于昼伏夜出,在村庄与村庄、圩头与圩头之间游走。每个夜晚,春夏秋冬,风雨无阻,在听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后,阿阳便飘然而出。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出去,出去又干了什么。他像个幽灵,吴江乡下人谓之“鬼出”。有人见到他以极快的速度奔走,也有人见到他常去圩头之南的生产队水屋,还有人见他在村中的小竹林里徘徊。有人说他的眼睛一到晚上便会发出碧幽幽的精芒,有人说他的耳朵一到晚上便会竖起直立,还有人说一到夜晚他的嘴巴会向前拱出。有人听到他狼一样的嗥叫,也有人说他学狗叫,还有人说他像一只忘归的鸭子孤独地叫着,满江寒凉,而叫声凄凄。

总之,阿阳成了一个神秘可怕的人,渐渐地淡出了村里人的视线,淡出了这个社会。

我十岁那年的春天,过完春节后粮荒就快速地来到。由于上一年秋收的粮食产量大幅下滑,因此这一个春季注定十分艰难。人们看到,青黄不接不是短短的几天,这之间的裂缝随着米囤,尤其是大队、小队仓库里稻谷的消失猛然拉大。糟糕的是,这不仅是一个大队的情况,周边的大队、周边的公社都遇到了这种令人恐惧的困难。因为曾经有过的关于饥饿的记忆,恐慌再一次地在村里弥漫,尤其让上了年纪的人心中发颤。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村民们发现,与元荡相隔,属于上海的青浦情况相对好些,而且一些来自远方的运粮船还在不停地、一直不停地往青浦,往上海方向运粮。这些运粮船从村前的南白荡、元荡经过,或一长串,或单艘,吃着沉重的水线,一点一点向东挪移前行。入夜的时候,这些船就停靠在航道的边上。

村民们对大队书记说,饿极了,我们可以借粮,为什么人家上海人能吃饱饭,我们却要饿肚子。大队书记知道上海人与吴江农民生活的差异,叹了口气说,你们投错胎了呀。你们说借,谁肯借给你?借不就是偷,不就是抢嘛!要是被抓起来,那可是要杀头的啊。

几天后,一艘运粮船停在龙泾江中段。

夜色漆黑,船头船尾点着几盏马灯,散发着昏黄的灯光。船上覆着的油布,被卷到船舱的后面,几支竹篙插在河边,细细的影子拖得老长。一条跳板从船舱中部直搭到河桥石板上。船上人声鼎沸,身影散乱。男人们默契而又利落地用栲栳装着稻米,扛在肩上,通过跳板,踏着开心的节奏走上岸,往家里走去。就这样,一船稻米只用了不到半个小时就被一卸而空。

又几天后,来了几个公安员。公安员通过高音喇叭广播,把一个又一个生产队的社员拉到生产队的队部问讯。队部叽叽喳喳,到处都有人说着话。一个生产队长说自己肚子饿,饿得头晕眼花撑不下去,要回家去躺躺。另一个生产队长说自己吃了霉变

的食物,借口要拉稀溜走了。有几个老妇女不知天高地厚,吵吵嚷嚷地问管不管饭,说不管饭凭什么把我们留在这。公安员把桌子一拍,说,再吵,把你们全抓起来。大队书记、民兵营长在一旁板着脸,但不帮腔。公安员于是把人一个一个往里屋带,一个一个地盘问。所有的人都装聋作哑,都推说不知道。轮到铁根的时候,有一个公安员看到了他眼神里的不安,于是说,是你干的吧,前面的人都说是你干的,你不交代也不行了。两个公安不由分说,左右各一,架着他并掐着他的颈脖,作势要给他上铐。铁根没见过世面,吓得尿了裤子,于是便成了“奸细”。就这样,在所有人骂铁根声中,阿阳被带到了队部。

阿阳精神萎靡,头发是弱弱的黄,眼睛是弱弱的红,全身却是惨淡的白,一看就不是正常的样子。公安员觉得上了当,但也只好强喝一声:快说,是你盗了那条船吗?

阿阳用公鸭一般的嗓音说,是我,是我。大队书记、民兵营长见状,忙对公安员说,公安员同志,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又装人又装狗去抢米船呢,他承认说是他,实在是因为他神志不清,脑袋出了问题。要说这条米船,确实是自己漂进江里,被社员发现,于是私下里把米分了。米要不回来,但我们争取让社员付钱。你们把他抓去,还得把他送回来,麻烦哪。在进退维谷之中,有一个公安员突然说,“参谋长休要谬夸奖……”没有任何停顿,阿阳接着道,“舍己救人不敢当……开茶馆,盼兴旺,江湖义气第一桩。司令常来又常往,我有心背靠大树好乘凉。”

公安员们对了个眼,立即心知肚明,于是,米船的事不了了之。公安员也都是吴江人,吴江人要帮帮吴江人,毕竟饿死人还是件大事。再说,凭什么一湖之隔的上海赤佬,能吃得嘴上冒油,感觉良好。

据说,鸭头的主人后来特地为鸭头做了一个仪式。仪式极其简单,先是将狗窝上的喇叭移到了东屋边,并且调低了好几个级别的音量;后是弄了一碟狗粮,就是浇了一些肉汤的米饭放在狗窝边;最后是主人对着狗窝鞠了三躬,并念念有词。忽然一阵风起,绕着狗窝盘旋,搅得鸡鸭无一不伸颈齐听。

灵魂的安放,其实很简单。

毋庸多言,众人眼里的另类阿阳,又慢慢地回到了阳光下。(朱永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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