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年时期,我曾有十七年的光阴在煤矿度过,其间有着连续十一年下矿井的经历。
1970年,经国务院周恩来总理批准,在苏鲁两省交界的沛县微山湖畔,由上海市成立大屯煤矿工程指挥部(简称“大屯煤指”),负责开发建设大屯矿区。1971年初夏,大屯煤指在苏州地区的八个县招收矿工,我们有幸成为上海第一代煤矿工人。当年6月27日,我们一批人毅然告别家乡吴江,在苏州地委招待所集训三天后,来到了安徽淮南矿务局。
从淮南谢二矿开始了矿工生活
7月1日到达淮南后,我们被安排在淮南谢二矿接受培训。刚开始即举办新工人学习班。初来矿上,一切感到是那么新鲜。当看到载着矿工的罐笼下降数百米的时候,觉得深不见底,心里空荡荡的;当看到矿工上井满脸乌黑的时候,觉得太艰苦了,心头一阵抽紧。学习两周后的某天下午,谢二矿专门派人陪同,全体参加培训的新工人头戴矿帽矿灯,身穿工作服,由培训连的老师傅带领着下井参观。我们乘罐笼下到负260米水平出来,只感到两耳发胀,心跳加快,老师傅说初次下井因负压缘故会有此感觉,经常下井就习惯了。谢二矿是大型煤矿,又是超级瓦斯矿。井下的拱形石门大巷,上方悬挂照明灯,地下铺就两条道轨直向前方,蔚为壮观。矿井的进风量很大,我们行进时感到凉风呼呼直吹。经过石门大巷又走过数百米上坡,我们来到采煤区的进风巷道,不远处就是炮采工作面了。只听到机器隆隆,人声鼎沸,煤尘飞扬。我仔细一看,煤天煤地,真是名副其实的煤海啊!由于刚放过炮,采煤面上硝烟刺鼻,工人们有的在扶棚子,有的在运料,有的俯身或单腿跪着朝溜子里攉煤,劳动气氛十分强烈。我们脚踩煤块,从支架空隙处匆匆绕过,等走完工作面到达回风巷时,已是汗流满面。在回风巷一处积水的地方,看到小水泡不断冒出,有人大喊这是地下泉水,老师傅呵呵一笑说道:这哪是泉水,谢二矿瓦斯量大,这是瓦斯缓慢涌出。说得大家一楞,原来险情就在眼前。又经过长长的巷道,七拐八弯,我们好不容易来到井口提升上窑。到地面后,大家互相看看,不禁哑然失笑,每个人的脸上都沾满煤尘,黢黑黢黑,只有眼睛巩膜和牙齿是白的。有的人胶鞋进水,有的人眼里吹进煤尘,有的人被顶板掉下的矸石砸破手,还有的人被矿灯盒渗漏的硝镪水烧坏皮肤等等,别提有多狼狈。我则被矿井下的劳动场景深深震撼,心中不免忐忑,深怕今后难以适应。屈指五十多年过去了,第一次下矿井的情景栩栩如生,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作者像)
参观后的第二天,培训连领导宣布每个人的工种。有采煤、掘进、机电、通风等,我被安排为瓦斯检查员。接着,大家分别到谢二矿所属区队报到,从此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矿工生活。我每天跟着通风工区的师傅三班倒。瓦斯检查员的工作牵涉到矿工的生命安全和矿井的生产安全。此工作又较为特殊,它是单人行动,需要具备认真负责和高度自觉的工作态度。每班按指定要求到达井下各个生产场所检查瓦斯浓度,如发现瓦斯超标,可要求立刻停工,随后向工区值班领导汇报乃至向矿调度室汇报。虽说瓦检工种没有采掘一线劳动强度大,但一个班跑下来,也要几十里路,尤其到采煤面或掘进头爬上爬下,很是累人,出几身汗是寻常事。到了吃饭时分,由于瓦斯检查流动大,自己只能自带干粮凑合吃吃,连口热水都没有。带领我的王师傅为人厚道,对我十分关怀,处处照应着我。记得上夜班时,他见我睡眼朦胧,总是提醒我注意安全,并叫我靠着煤帮歇歇;遇到险情,他总是率先处置。两个月下来,我逐步适应了瓦斯检查工作。国庆节期间,我作为谢二矿培训连的通讯员,到驻在新庄孜矿招待所的淮南培训组,参与编写大屯矿工报(只是一份油印小报),同去的还有在谢一矿、新庄孜矿培训的通讯员。正编写之际,突然听到新庄孜矿里汽笛声声,我连忙走出去,看到矿上大门关闭,工人三五成群蹲在马路边议论,说是出大事故了!原来为迎国庆放高产,该矿将瓦斯量超标暂停的某采煤面开启作业,结果发生冒顶事故,牺牲了17名矿机关干部(其中一名女干部还有身孕)。此事故对我震动很大,我第一次深感安全生产的极端重要和矿工生命的极其珍贵。直至2017年6月大屯矿友太仓聚会,已是上海同济大学博士生导师的唐益群教授,他同我说起当年发生的此事故时,仍心存余悸。因当天,他作为大屯在新庄孜煤矿的培训工人正在事故现场干活,自感幸运地逃过一劫。
徐州的培训学习增添了人生阅历
1971年11月5日,根据大屯煤指部署,我们离开淮南谢二矿来到徐州矿务局夹河煤矿继续接受培训。时过半月,我们学习矿井通风专业的九名同志按上级指令又先期到达新河煤矿,迎接后来新河培训的三百余名大屯新工人。到新河矿后,我的工种变为通风员,同时,我开始担任大屯培训连的团支部书记。通风员上常日班,上午下井检查,中午上井后协助技术员填写报表和图纸。上常日班后,团的活动我尽量趁空余时间开展。通风员的职责比瓦斯检查员更显重要,根据井下瓦斯浓度,协助技术人员负责调节井下的总进风量,以确保井下安全生产。新河矿井下的煤层结构颇为特殊,有些地方是立槽煤,即煤层倾角在90度左右,开采方式和缓倾斜煤层完全不同。它采用人造顶板(美其名曰“柔体掩护支架”)和开挖小井的办法自上而下分层采煤。
对矿工而言,光上下采煤面就需要从人行小井垂直爬来爬去,采煤面空间低矮狭小,矿工只能蹲着或弯腰干活,作业条件的艰辛程度可以想像。这也给通风员的工作带来难度。我们携带着测风仪器,手脚并用攀登小井已属不易,过采煤面时往往是匍匐前进。但和掌子面上的采煤工人相比,我们算是轻松了。我们只是到现场检测风量,而采煤工人则时刻在挥汗大干呢。每当念及,心中顿时涌起对采掘一线矿工的由衷敬意。在新河矿培训期间,我跟随师傅走遍了矿井下的主要场所,对煤矿生产的开拓布局有了基本掌握,对矿工的辛勤付出有了深刻了解。
1972年4月,徐州矿务局干部学校开办煤矿专业集训班,其中包括矿井通风专业,时间半年。经批准,我和另外两名培训工人参加此次脱产学习。矿务局干校的前身是江苏煤炭专科学校,地点在徐州市贾汪区大泉镇,校园风景优美,师资力量厚实。根据干校安排,我们的课程有数学、政治、流体力学、矿井安全和矿井通风共五门。全班四十多人中大部分是通风区队长和技术骨干。我是“老三届”68届初中生,基础知识薄弱,为此十分珍惜这次学习机会。在上专业课的同时,校方安排我们在徐州附近的两座小煤矿下井考察。这些地方小煤矿年产量只有数万吨,离地表只有数十米,设施简陋,通过井下实地接触,做到了课堂理论和生产实践紧密结合。为加深对矿井通风理论的理解,干校的老师还特意带领全班学员远赴山东枣庄矿务局参观学习。其中有座百年老矿,离地表竟深达八百多米,地质情况复杂,该矿在十分困难条件下出煤不减。当我们在井下参观时见到该矿管理严密,有条不紊,学员们不禁啧啧称赞。时节如流,一晃半年过去,我们在干校集训顺利结业。接着,徐州矿务局在旗山煤矿进行巷阻测定,通过测定,取得精准数据,为矿井配送风量提供科学依据。经干校通风专业权威肖老师提议,大屯三名学员跟随参加此项活动。这次巷阻测定,云集了矿务局和各煤矿的通风工程师和技术员,可谓高手过招,肖老师亲临现场指导。按拟定方案,我们上午下井测量,下午在旗山矿招待所计算相关数据,晚上展开讨论。大家密切配合,协同作业,经过十多天紧张工作,圆满完成任务。
1973年4月下旬,我们在夹河煤矿培训的队伍回到大屯矿区。5月中旬的夜班,夹河矿某采煤面发生特大瓦斯爆炸事故,牺牲了160余名矿工。就在这个采煤面上,二十多天前还有大屯培训的工人早中夜三班干活呢。几天后,我徒步从新河矿来到夹河矿,矿里和家属区笼罩在一片愁云惨淡中。我仔细聆听了几位老工人叙述事故发生的经过,悲痛之余,虔诚地接受了一次活生生的煤矿安全教育。
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大屯煤矿
1973年7月5日,我们在新河矿培训的工人完成任务回到大屯煤指姚桥矿。刚安顿好,适逢几所高校到大屯招生。我听说后立即报名,经政审、面试、体检最终填表审批,确定我上同济大学的水文地质专业,一周后就要离矿赴校。7月19日,矿党委和政工组的领导分别找我谈话,希望我放弃这次上学机会,到政工组搞保卫工作。我想,既然是组织决定,就愉快答应了。第二天来到政工组上班,先任内勤后任保卫干事。我从一名井下工人变成矿机关工作人员,角色转换了,工人本色没有变。当时,尤其强调机关干部参加集体劳动,每次机关劳动我都踊跃参加。年底某晚,政工组搞宣传工作的唐荣智(从华东局宣传部调我矿,后为华东政法大学教授)约我和工会团委的两名青年下井看看。那时我矿的主副井筒已打到底并拨开马头门不久,上下井用的还是吊桶,每次只能装六至七人,为安全考虑绞车升降速度很慢,而我矿的第一水平就深达460米。姚桥矿属于现代综合机械化大型矿井,初次设计年产量120万吨煤炭,井筒直径宽达10米,工程量浩大。当我们乘着吊桶缓缓下降到井底,井底口淋水直泻。矿工们身穿雨衣正在紧张作业,有打风锤的,开装岩机的,清理巷道的,一派繁忙景象。随着时间推移,我矿的开拓进程加快,东西两翼石门大巷日夜拓展,井下各项工程全面铺开。1974年夏天,我在井下炸药库干活时,不慎被铁板压破拇指,还上卫生所缝了几针。有鉴于此,我深切感悟到,井下干活须力避粗心莽撞。我矿确定在1976年12月26日投产,时间紧任务重,尤其是当年10月粉碎“四人帮”后,干群们大干快上的积极性空前高涨。在此期间,我曾两次到矿建队与矿工们一起劳动达一月之久。至10月底,我被矿党委任命为机关党支部副书记(兼职)。矿机关有三百余人,18个科室,90多名党员,分成11个党小组。我在本职保卫工作非常繁忙的情况下,依然见缝插针地开展支部工作,其中之一就是组织好机关干部下井劳动。在矿投产前夕,我曾组织一批身强力壮的同志,连续多天下班后在晚上7至11点钟下井参加义务劳动,第二天照常上班。
我矿投产后,各项工作逐步规范有序展开,机关干部下井劳动成为常态。根据矿调度室安排,党支部每周组织一天劳动,无论是采煤掘进还是机电运输等场所,总会有机关干部的劳动身影。每年的重大节日煤矿从不放假,党支部都会组织规模较大的劳动。考虑到机关干部年龄差异、体能强弱以及还有不少女同志等因素,每次下井劳动前,我总是强调注重安全,并指定几位有下井经验的老师傅协助。好在兼任党支部副书记的六年里,我带领机关干部下井劳动尚未发生工伤事故。1982年3月初,组织上决定我赴上海市公安学校参加专业学习,7月5日返矿后调任大屯煤指保卫处工作,并参与筹建公安处。由于职务变化,此后我极少下井。1988年8月,我与大屯煤矿告别,调至南京工作。岁月不居,弹指间三十多年过去,2019年国庆七十周年前夕,《扬子晚报》记者采访我,我满怀深情地叙述了当年井下劳动的情景。
煤炭是工业的粮食,曾是我国主要能源,煤矿工人为人类奉献了光和热。如今,我和矿友们都已退休多年了。在煤矿的经历,于我而言真正是刻骨铭心,终身难忘。在回忆下矿井经历的时候,我总会心潮澎湃,热血沸腾,由衷地抒发出一曲《献给矿工兄弟的歌》:
煤炭啊,中国能源的主心骨,/矿工啊,煤炭行业的顶梁柱。//每当使用电源的时候,/一股温馨从我心中升起。/朋友,你可知道——/电源上蕴含矿工兄弟的汗血啊,/沸腾的汗血催化了质的传递。/每当华灯初放的时候,/一股崇敬从我心中涌起。/朋友,你可知道——/身居地层的矿工在奉献光明啊,/艰辛付出是万家灯火的动力。/每当作风懈怠的时候,/一股羞耻从我心中泛起。/朋友,你可知道——/矿工是支特别能战斗的群体啊,/任何惰政总愧对矿工的勤励。/每当矿难播报的时候,/一股悲悯从我心中腾起。/朋友,你可知道——/矿工属于世界上最可敬的人啊,/全社会应关怀他们的生和死……//煤炭啊,中国能源的源泉,/矿工啊,煤炭行业的云帆!
2020年6月第一稿
2025年2月第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