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江南】春水倒映的皖南
2021-08-03 17:07: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姚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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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泾县城

  我从前对汉语的所谓“一峰千寻,一勺绵延”,总觉是一种修辞。有一年去西双版纳看到热带雨林背后是一抹远山,问导游是什么山脉?回答竟是黄山山脉,十分肯定。这使我大为惊骇,安徽黄山到云南边陲是多远?这“一峰千寻”,硬逼我目力“寻”出半个中国。

  泾县城,正在这一峰(黄山)脚下。仲春到泾县,体味汉语魅力的,倒是那高度浓缩而又无限延展的“一勺”。车过泾县大桥,清澈的江水久久不肯从车窗上离去。车过回望,仍有些许的发呆:是黄山深处哪一个无名的深谷汨汨冒出的“一勺”,又把若大一个泾县铺排的如此静谧。这依依于泾县城池的,便是黄山的母乳。它有个好听的名字:青弋江。

  山不转水转。只是那些发源于名山的皖南水系,或因山泉的冲击力或因河床构造差异而各开姿容。在沌溪老街看新安江的一段,浊流滚滚,恍若立于黄河岸边。在景德镇一个农庄的竹楼窗口俯身看从祁门流入的阊江,绿得诡异而阴森。倒是眼前的青弋江让我眼睛为之一亮。车停稳,再次回到泾县大桥重温刚才车窗上的匆匆一瞥,桥西侧江段,因山体植被的倒影,江水便绿着,静如处子。而桥东侧的江水,正值仲春阳光照耀,清澈能见河床上斑澜的水石或隐或现,波光欢腾中倒如青涩躁动的少年了。想到在重庆朝天门高层楼窗上看到嘉陵江与长江交汇处水分两色,东营黄河出海口黄蓝分明,而青弋江同一水流,这如日中天的创意,仿佛艺术大师断然放弃平庸的色彩而将一条江制成更高境界的素描效果。

  深获人心的东西,不是流连,便是长久的伫立。

  一千多年前,伫立在青弋江边的是东汉蔡伦的一个学生孔丹。他的老师从堆得越来越高的汉简中爬出来,将他亲手改良制造的一张新纸献给汉和帝。龙颜大悦的结果是蔡伦被封龙亭侯,作为“用度局”的官员,蔡伦最大的政绩其实就是创新。可问题也正出在这创新远远超出爱岗敬业的规定动作。纸锋如刀,蔡伦终遭陷害悲愤自尽。没有人知道孔丹在青弋江边的那些伫立和独步,他当然也不可能将官场的政治判断引向人性之恶的深刻剖析。孔丹的素念,只是想制造出前无古人的纸,并用这纸为老师蔡伦画像、修谱。多少次伫立与凝望,偶然发现那倒入江边的青檀树已被浸泡得腐烂发白。他把腐烂之物搬回家研究、尝试,病蚌成珠,终于制成品质极佳的白纸,这是宣纸的诞生,史称“孔丹笺”,是宣纸的乳名。

  产生孔丹笺的地方古属宣州府,纸张又在宣城集散,故得名宣纸。但宣纸确凿产生于泾县,泾县有无可辩驳的青檀树可供验明正身。宣纸的大量生产始于唐代,在泾县,我们是不可能再见南唐李后主喜用的“澄心堂”纸了,空留下北宋蔡襄和明人董其昌对宣纸的极度赞美。试想,唐、宋、元、明、清,是多少亭亭玉立的青檀树以身相许,又心甘情愿地浸泡入泱泱青弋江水呢?树于水,远不象酒与水的关系可以广而告知。在泾县,青弋江协助青檀树完成了一次次传灯续焰的再生之功后,没有渐行渐远,而是大隐隐于市,隐的是德。

  在宣纸博物馆,最让人心仪的,是从主办者以为皆可登堂入室的众多书画作品中见到林散之先生的一幅条山。写毛泽东诗,七十年代扬州时的极品,作为亲睹过林老晚年作书的人,我的脚步断断是无法移动了,惊叹的是近年大拍中绝难见到的佳作。书家之中,林老是最理解“墨分五色”的,而“草圣”的高度,乃用寂寞堆积。没有无限的寂寞,便无法想像是怎样的艺思,怎样的腕力,使浓淡枯湿行云流水在那一张素宣上。想必,那青弋江浸泡青檀树皮制成的宝物,对这等笔墨是千年等一回。而对于大量自以为是的恃才傲物,则是暴殄天物。物与人,是一种等待,比如林老。人与物,是一默契,晋人王羲之少年爱用“柴纸”,中年始用“麻纸”,大约皆不及现代的宣纸。而《兰亭序》据说是用“蚕纸”写成。蚕在吐丝时,没有想到为《兰亭序》走向圣坛吐成一条红地毯。

  在宣纸生产作坊门前的一道山梁,终于见到传说中的青檀树。约一、二米高,除了骨感,并无威武之相。只有十来株稀疏站立着,倒似曲终人散孤独于T台上最后定格姿态的名模。宣纸生产作坊,有供旅游者参与的互动环节颇具仪式感,和造纸工面对面举起竹丝网,学会均衡左右手,只轻轻浸入如米浆般的纸浆,再均衡抬起,一张宣纸便昭然而揭。据闻有当今书画名家为防小人作伪往返泾县量身定制,以名姓、堂号隐入一角,这有些像守财奴在防盗门上再设机关,却不知墙打万丈之高,挡的是不来之人。缘此,宣纸互动区也脑洞大开,将十二生肖制成卡通造型供参观者按属相潜伏进一张张宣纸。我是俗人,为趣味始,便将我这只羊与正在加深汉语体验行为的另一同肖书友一并定制。手起手落,立等可取,在阳光下仔细辨认,两只羊在青檀树皮的纤维樊篱中竟互相顾盼,倒似因季节转场而失散的动物,在另一水草丰美的牧场再度守望相助。

  宣纸厂早已用上自来水,但那水源还是青弋江吧。行尽万水,尽头是你。

  查济

  查济,是用夜色中欢快的溪水响板来松懈我们容膝车旅的。

  车停下,天已黑透。尾随着严地主派出的向导沿石板道缓行。一刻不离足履的,是古石阶下川流不息的溪水奏鸣。那响动,在浓重的夜色中有某种不卑不亢,有职业的热情和温雅,仿佛接替了下班的导游,向晚来客持续讲述着查济。过镇路亭、古槐,过如一根独木的小石桥,这溪流的一路迎候,是执意欲将这动人声响埋进耳鼓的……

  天亮时,查济的容颜便落实到那些南来北往的画板上了。不知有多少美院和艺术专业的学生,背着画夹托着画板蹲在查济的倚角旮旯,只专注那徽派建筑的断垣残壁。原生态,永远是写生的打卡地,这是艺术的悖论。却不见有人画溪水,这多半是因为不懂陈子庄说的“四时朝暮”和“空气感”,只能依仗烘染的功夫了。自然也不懂“对景写生难在组织”,难在组织中的取舍。

  在皖南,古镇与古村落是很难以规模分辨的。查济的经典地段大约就是沿溪流两岸的街。由北向南放目,古戏台和廊桥形成的错落,尽收眼底。春归处的溪水边有妇人浣衣、淘米洗菜。美,从来都沿着生活的茑萝攀援。查济最南端进山的歧路口,是仅存的一座祠堂,空涂四壁,那曾经呼风唤雨也藏着腥风血雨的祠堂,空留往昔的森严。然而,查济的好,恰恰在于不像西递、宏村那般走过一段便有一户深宅大院,它除了民居,还是民居。不多的店家也都是家中的旧藏,或自酿米酒、或山上毛竹简单制成的插花筒、提篮……这便少了通常旅游点以来历不明的物件装点的伪商业气氛。那些写生画板上记录的安静与无为,是确凿的。在溪流两岸民居的屋后小巷,随处可见堆放着雕刻精美的门墩石,院门大都虚掩,被放肆的同行者破门而入。在一旁看着还有些忐忑,待进得院子才知空无一人……查济,大约也是夜不闭户的吧。在严地主的民宿喝过酒出来已是夜半,仍可到隔壁卖古玩的小店里盘桓,一杯黄山毛峰,一支烟燃尽,一只清代香红木转珠双层老石板插屏便超低价结缘。一问店家,才知是严地主堂弟。堂弟说:你住宿我堂哥家,便是我朋友。生意做到江湖洒脱,可见民风之一斑。

  严地主,其实就是开民宿的严总。他的民宿相对豪华,豪华在文化。院落并不算大,却有别致圆门、回廊,芭蕉在青砖黛瓦间展开,可以听雨,皖南山区的几枝天竹,红果果垂垂欲滴,过道有灵壁石清供,客厅中堂、楹联亦不俗。他除了结交名士,还兼职为外埠的艺术家选购宅基地建民宿兼工作室,一砖一瓦,一木一石均在查济就地取材。随他看了几处院落,立柱梁坊,卯榫拼接,穿拱抬梁……一个手艺如此之好,且有职业操守的人,他的民宿便是艺术家来查济的不二选择。想来,现在流行之民宿不就是从前的客栈么,而严什么总,便是从前的地主了。毛润之先生曾深刻分析过,从来只有地主阶级有文化,而农民没有文化。他的阶级分析法由文化平等引入阶级斗争学说。有趣的古今现象是,地主因文化或走向精于计算终成盘剥,或走向情怀,或以计算实现情怀也未可知。事实上,严地主的收藏竟达到一个中等美术馆的堂皇,尤见一批写生查济的水彩和油画,不乏才气逼人者。江湖规矩不便问,他以何种价格一举收入囊中。

  那夜,从严地主的私人藏画室出来,不觉又听到进镇时的溪流声,夜不能寐,这声音蛊惑我的足履再次摸回查济的门槛,小心地触摸皖南深处的肌理。原来,这溪流声不仅因高低落差的跌宕,还因为水落于光滑的古石阶所致。想到古人“清泉石上流”,顿觉大有深意。贯常的赞颂大抵是柔软对坚硬的滋养,以及坚硬对柔软的呵护。殊不知时日一久,已是一种体贴与互换。在微光中最是那石阶边沿挂成胡须的绿青苔使人感动,那偶或的飘飘然却始终保持着稳定,倒仿佛是自觉砥砺品行的写照。查济夜深处,仅剩一个书吧灯亮着,一个小鲜肉在孤独地弹吉它,自编的歌,却用了《诗经》的句子,他把水淋淋的查济弹得幽深而润湿了。这歌吟是绩溪人胡适之所云的“凡歌大乐必有徽韵”么?鸦片战争的尖船厉炮还打不到皖南,倒是接下来洪秀全、杨秀清太平天国的金戈铁马生生把皖南拆解、碾碎了。碾不碎的是文化,徽商到了扬州成为盐商照样和“扬州八怪”讨论诗词笔墨,徽派建筑到了杭、嘉、湖平原,尺寸变了,精致而唯美了,却还是粉墙黛瓦的元素。梁思成与林徽音不远万里爬上应县木塔求证中国古建筑史,当世的效应只能是上海世博会展中心上的斗拱造型,而徽派建筑的生机,恰恰是“丫环”的身段。中国古建筑这部大书,书尽泛黄,扉页却是皖南。

  记得鲁迅先生对所谓江南古镇是很不以为然的。我曾在一些古镇度过几个庸常之夜,总觉睡在一个水缸栽植的荷叶上,无法想象文人臆造的雅趣。唯查济古镇例外,虽春寒料峭,却不觉。或者这料峭多了一层山野之气,反倒让人胆魄有些抖擞。想到古人所说的“捂春”之“捂”,面对这料峭大约还有“悟”吧。

  在严地主的民宿,觥筹交错已然逍遁,清泉石上流也已远去,可耳鼓分明还听到溪流的跌宕……铜炉滴漏,夜月微残,是辛弃疾在轻吟:“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桃花潭

  当然是先有桃花潭,后有李白的《赠汪伦》。

  但桃花潭的声名远播,确凿因为唐代诗人李白的这首诗,连小小蒙童也能脱口而出:“桃花潭水深千尺……。”倒是自然景观与人文合二而一时,则不必拘泥有章可循。我有很长时间是执念那个“潭”字的,想即使深不可测,也就是个小小的“潭”吧?这是我的挂碍。

  桃花千尺,云天高义,大抵是一种情分。李白写《赠汪伦》动机是吾歌颂彼,效果还是成就了李白这个“吾”,却把彼弄成一个十足的陪衬。那汪伦,好像在远古的桃花潭岸上吼了一嗓子从此绝声,而李白所乘之舟一直漂流至今,那“将欲行”的瞬间,还挂在吟诵者的口齿。历代诗评对李白的《赠汪伦》打分极高,几乎好得不能再好,《批点唐诗正声》说:“好句好意……千载无人可到。”《唐诗解》曰:“信手拈来,所以调绝千古”。历代相沿,汪伦成了一枚歪斜在唐诗胸前面目不清的翁仲挂件。

  《赠汪伦》的“信手拈来”是天宝十四载(755年),距李白在那个春风沉醉的正午走出长安(天宝三载744年)已过去十年。 这之前李白通过不断自荐和他荐终于来到唐玄宗跟前。他的志向是当一名宰相,自信使他以自己的诗才来估量自己的仕才,当然缺乏可靠性,也就为他日后的不得舒展埋下种子。自走出长安城四处云游,骚人墨客相邀当不在少数。然而,云游又未尝不也是另一种麻醉,读他的《上阳台帖》,其书仍残留“官阁体”旧痕,那曾经的无奈、无助和无望的阴影还未消除干净吧。这时,皖南泾县曾做过县令的汪伦相邀来玩。到底是做过县令的名士,邀请函颇似现今的招商指南:“先生好游乎?此地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饮乎?此地有万家酒店。”游乎、饮乎?着着正中李白下怀。李白后来当然晓得并无十里桃花,只是水谭名,而万家酒店乃是一家姓万的所开酒店。但在李白进退失据以寄情山水排解胸中块垒时,能有一个外地的老干部热情相邀,且盛情款待,几场酒下来,自然“款洽不忍别”。据清代袁枚《随园诗话补遗》记述,汪伦是听说李白南下旅居南陵(常州)叔父李冰阳家才蒙发邀请之意。再有具体考证,李白是从秋浦往泾县。这使我在疑惑中生出嫉妒:秋浦河与青弋江都向东,北上入长江。若从秋浦河走水路应往池州……莫非,我的祖居之地命不该留李白一首诗?!

  桃花潭景区已然扩展了很大,牌坊、长廊,细雨洒在发育充分的桃叶上发出的声音,如同少时在农村误入蚕房,是无数蚕贪婪地啃桑叶。待人与春雨一同飘进桃花潭古镇,倒见一片萧瑟之气。门是紧闭的,偶有开着的店铺,也只与细雨中的远客凄惶一瞥,并不热情招揽,仿佛早已习惯那匆匆来去的脚步。想来,明清两代这九华山与黄山之间的过道便是水和码头,便觉的春雨会浇出小巷麻石上祖先的脚痕。人生的苍凉感,竟是走了一个甲子才接近故乡。没有衣锦,不知陌生的家山是否看见细细春雨浇着我的倦归。正这时,却见深巷的尽头是一抹天青色,原来是“桃花潭古码头”牌坊上的一方天空。瓷器中单色釉最迷我,而单色釉中最难烧制的是天青色,它要等烟雨,扑向古码头的正是蒙蒙烟雨。然而,尤使我惊异的是,这桃花潭原来是一条宽约二百米的大河,它野而有分寸,渺阔而见边际,一时,对岸山峦上的亭台与身后古渡牌坊全在烟雨中了。这样的光景,不免使人想起那句歌词:“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此情此景,歌似不够,还需有乐,乐是“埙”。“埙”还不够,要谭循用指挥棒挥成交响……有远古的沉郁和浩大的苍茫。

  桃花潭的深度,李白已经尺量。我等就是量量宽度,雨中乘渡船过河,上岸台阶陡而且高,那些楼台、窗棂透出的是晚清与民国初年的混搭味道。只是彼岸的村落更加清冷萧瑟。当中国亿万农民工如潮般涌入城市务工,那些留给桃花潭的背影也是决绝的吧。这与没有一种奢侈的乡愁是建立在贫困上是同一道理。

  人文景观,从来都是按英雄、名人来规划线路的。从桃花潭彼岸重回古码头,好像一首七绝已经读完。同行的兴致开始转向那些失去古典风韵的徽砚和巧手暗渡的太湖石。我却忍不住登上古渡口高台上的茶楼,不为李白诗,倒是不忍与那个汪伦就此别过。他的踏歌,是怎样一种送别形式?用脚打着节拍,是怎样“踏”得风声水起的动人之声,才能表现古人的依依惜别?汪伦的身份一直有争议,唐以来都记载汪伦乃一村夫,清人袁枚称泾县豪士,村夫与豪士并不矛盾,乃因豪不豪与财富多寡有时没有必然关系。史传,汪伦最后还送了李白七八匹好马和十几块绫罗。不必用今日钱两换算价值,生活中绳头小利也会目标明确,倒是汪伦的“豪”对于一介行走江湖的诗人,全无功利之心。李白在汪伦家住了几日,是平民的酒囊饭袋,还是士绅名流的钟鸣鼎食已无记载。我关心的是汪伦请李白喝酒时聊的什么?聊诗歌,写诗的不一定都是诗人,而不写诗的,不一定不是诗人。诗人本质上是气质,倘若一个行为处事精于计算的人,诗,便不免要做。聊官场,李太白虽在长安唐玄宗身边见过大场面,可作为泾县令的汪伦未必没有真知灼见。他的上级,同僚也未必没有李林甫、高力士这等嘴脸,在中国,一个县令的沉潜与历练,无不是N级官场的缩影。只是居桃花潭的汪伦,已远离开了“内卷”,而彻底“躺平”。抑或,汪伦与李白什么也没聊,就是饮酒,甚至根本不是万家酒店的佳酿而是自制的土酒。大凡某种事物成为题材能孳生赓续,经时不蔽,必与现实生活朝夕相处,情理互参。这与人生息息相关的液体,最终也会融入文化史的清流。

  在我最后收回桃花潭的一瞥,已全无李白绝句的回味。李白乘舟行了,只望见汪伦还在饮酒,天老地荒地饮着,饮着隐逸志与田园情,是真名士自风流。

  有意味的是,游历四方的李白最终选择在采石矶投入滔滔长江,墓葬于不远处的当途。他的死亡之地倒是没有离开皖南的水。(姚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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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杨春源 王婉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