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儿井往事
2020-08-09 19:11:00  作者:陈汝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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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汝沛

诗歌里常有:“往事如烟”。其实,往事就像一个沙漏,把它倒过来时,往事会像沙粒再流回来,每一粒都是那么悲喜交织,牵肠挂肚。

打开相册,目光定格在坎儿井的旧照上,那是高中毕业时接受再教育,全班被安排到涝坝修水渠。坎儿井边的我们,初入社会,朴实清纯,万千感慨,壮志比身后苍茫戈壁还要远大,满怀豪情地在相片底脚上写下:“胡杨戈壁染金秋,坎井台前听水流。涝坝暗渠琼液涌,润滋荒漠不干喉”。

涝坝是坎儿井暗渠终端水库,是戈壁深处的生命之源。班级编成一个排,兵团式管理,学习委员万紫红担任排长。万紫红绰号“半男”,她留着短发,男生打扮,说话做事男孩子一样的大大咧咧。她政治觉悟高,事事上纲上线,同学们很少见过她的笑脸,背后说她是没有青春期的女生。她对“猴子”尤其严格。“猴子”本名叫侯忠,是班级学习尖子,父亲是原国民党起义人员,“猴子”总有出生不如人的感觉,他学习异常勤奋,立志要用知识改变命运。

临近毕业,“猴子”患上了抑郁症,整天唉声叹气,“猴子”怨恨父亲的身份不愿回去疗养。那年,闷热的中秋,“半男”规定吃饭休息要军事化管理,餐厅里同学热得满头大汗,午饭仍然是窝马斯(洋葱做的玉米面咸粥),炒洋玉丝(土豆丝)外加两馒头。

“半男”吃完饭已汗流满面,她到坎儿井边的老桑树下,不时地扯拉一下汗湿粘贴着后背的衣摆,她要看着井台边的“猴子”把饭吃完。“猴子”患病后,纪律散漫,嫌食堂里桌凳脏,端着碗来到井台边。“半男”从医生那里了解到,抑郁症病人要靠心理疏导,防止他趁人不备把馒头扔给面前转来转去的狗。

同学们看着“猴子”被管得胆怯的眼神,感受到什么叫自由,仅从窝马斯里就能喝出自由的味道来,他们可以不顾“半男”的眼神,把喝剩下的窝马斯泼给狗吃。而“猴子”不敢,他喝光瓷缸里的窝马斯,嫌洗碗井水脏,从口袋里掏出一卷报纸,撕下一条条擦拭着瓷缸,直到把瓷缸擦得铮亮,注视着井底出神。这口竖井很深,当初,为使井水清澈,打在暗渠边上,渗水滤沙不和暗渠连通,井底如镜而听见水流声。大家自顾谈笑,没人把目光转向井台边看“猴子”的感受。

突然,“咚”的一声闷响,大家确定是井底传出的回响,同时把目光投向井台,“猴子”不见了!反应最快的是“半男”,一个箭步冲向井台,向下看了一眼,确定“猴子”是投井了,井口直径只有六七十公分,直接跳下不但救不了人,还会把“猴子”压向水底,“半男”毫不犹豫地解下吊桶,将吊绳系在脚上,她这是要倒挂金钩下井救人了。

时间就是生命,她爬向井口,众人心领神会,拔着辘轳把她轻轻放下,为防止吊绳承受不了两人的重量,大家又拿来粗缆绳同时放下,明显看到“半男”已接近水面,她还喊着再放,告知以抖动缆绳为准,她自己也明知下水将有什么危险。

众人侧耳听着井底,注视着缆绳,焦急中终于看到缆绳抖动,众人迅速同时向上拉绳,拉上来的那一刻,大家呆住了,“猴子”也是头朝下投的井,“半男”打的绳套扣在他的脚上,“半男”的手还在死死地抓着“猴子”套着绳套的脚,褂子翻盖在头上,白白的上身一览无遗,只有粉色的胸罩死死地守着阵地,“猴子”已没了知觉,“半男”似乎也呛了水。

司务长有经验,把两人都头朝下放在井台边,扑打着他们的后背,“半男”吐出一口水,回过气来的第一反应是查看“猴子”,学着司务长拼命地扑打着“猴子”的后背。

“猴子!你个懦夫,你给我醒来!”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可能是“猴子”吸入的水太多了,她每扑打一下,“猴子”的口鼻都冒出一些带白沫的水,她掏出湿漉漉的手帕,不停地擦着他的嘴,急匆匆赶来的赤脚医生,翻过“猴子”用听诊器听了下心跳,不停地进行胸压,“猴子”的嘴里流出了带血的窝马斯,赤脚医生查看一下“猴子”的瞳孔,摇头宣告“猴子”已死亡。

“猴子!你个混蛋,你给我醒来。你给我醒来!你的病会好起来的。”“半男”拼命地扑打着“猴子”。

同学们第一次看到她嚎啕大哭,哭得那样伤心。胆小的同学三三两两地离开,有几个同学把刚自由下去的窝马斯又吐了出来。最后只剩“半男”坐在“猴子”身边,她把“猴子”的眼睛合上,她没感觉出死人有什么可怕,感到“猴子”的死只是眼睛一闭而已。他为摆脱人生观的纠结,为摆脱痛不欲生的病魔,逃去了另一个世界。

从那以后,那口留下我们青春背影的坎儿井台又赋于了它新的使命,食堂搬迁到暗渠上游的土坯房里,六个月后,我们被统一调回。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照片中的我审视着我,我俩相视,现在的我在流泪,照片上那个朝气蓬勃的我还在笑。回首往事,酸楚难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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