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云儒:长夜写恭达
2020-05-14 14:42:00  作者:肖云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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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恭达可以说是老朋友,但往往一两年才能见上一回。见面时无寒暄,交谈中有心仪,离开了又时在念中。这是不是就是古人说的那种君子之交呢?

去年十月在昆明开会,谈到想对他的书法创作写一点心 得,说时随意,进入却难。难在一读他的作品便容易沉入那种神 驰八荒的无我境界,浸淫其中难以自拔,在这种状态中何谈结晶 理性思考?有时有了一点触动,却发现要展开和深掘是那么不容易,准确表述出来就更是难乎其难了。几个月里,便这样拿起来,放下,放下了又拿起,延宕至今。今夜的西安,天被雨水洗 得湛蓝,幽远的星空正可静心,正好敛意,终于正襟危坐,疾笔 而书,在这个夏日之长夜写出我心中的恭达。

在鉴赏艺术家及其作品时,我最想捕捉并告诉他人的,首先 是这位艺术家对艺术、对社会、对生命,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也 是我感知恭达创作首先琢磨的问题—他对中国当代书法、当代书坛意味着什么?意义又在哪里?

古往今来真正进入创新层面的书法家,其实都面临着三个 悖论 ,三对矛盾。第一个悖论是,已经相对固化的书法表达系统,和每一位书家变动不居的社会、生命、情绪内容的矛盾。当代书家决然不能脱离传统,不能脱离已经固化为程式单元并早已 规律化的书法传统,像真草隶篆,像经典碑帖。书法与绘画不一 样,不是以客体对象本来的面目,或经过创作主体艺术变形的面目来反映对象的,而是以抽象的符号来表达具象的书写内容和书 家情绪。它总是在形式不出现大幅变动的前提下,实现内容、情 绪的千变万化。甚至某种程度上,对书法固有符号精到而传神的 重复,以及重复中的微调重组,都可以构成书法作品的情绪性内 容。这些内容带有心灵密码的性质,只可意会神察,只可感染启悟,只可心灵传导,而难作通常意义下的普泛传达。书法的诗文 内容,是作品可作社会传播的内容,却又因其普泛而带着表层 性。由此看,传承传统,对于书法家而言,其实已经是在寻求一 种表达深层情绪的渠道,它有多么重要是毋庸多言了。

第二个悖论是,书法艺术的极端个性化、内心化、生命化,和书法书写符号的社会化、通用化的矛盾。社会交流的共用 符号和个人私密的心电图,便常常构成书法艺术第二组内在矛 盾。书家的作品一定要充溢着强烈的个人的生命感、情绪感,而 这种个人情绪又必须通过非常不个人化、非常程式化的社会通用 符号来表达。如果只是关注能否娴熟地运用传统程式和公共符 号来书写,那只是复制技巧的高低,有了个性情绪、意绪的植入,公共符号才会有灵魂,潜藏于符号中的美才能被点亮。这 时,公共美的信息才提升为个性美、生命美,才具有了书法艺术 深层的审美价值。

第三个悖论是,书法本体上的传统性和个性,与书法从来就 存在的现代性、社会性的矛盾。书法创作的个别性,决定了书法 创作的具体性,这种具体性又决定了它的现代性、社会性。从书作具体的社会人生内容直到书家创作时具体的境遇情绪,在创作 的现场,无不是现代的、社会的。王羲之的《兰亭序》,放在创作 的晋代,其实是非常当下的。其中所记叙的兰亭雅集,本身就是 一次带有时尚性的文化活动,文中由雅集引发的种种感慨、种种 哲思,也无不具有当时的社会性—它起码反映了魏晋时期社会 开放、文士风流的景象,它从文人心态折射出社会凤气,又和春 日景象汇为一体,而具有了生命感、宇宙感。《兰亭序》因此而 超越了当下,引发了永恒的生命共鸣。颜真卿的《祭侄稿》更是 书家在中唐社会动乱中的人生折射和情绪写照。书作就这样超越 了个人,超越了时代而具有了永恒的生命感、宇宙感。书家是社 会的人,他的个体人生、个体情绪从来是社会生活、社会情绪直 接或间接的审美反映。有时越个人化,隐藏的社会信息量越有深 度。信札这一品类所以在书法创作中别具价值,除了随意性、即时性和艺术性三者交融所产生的审美情趣,恐怕也和信札较之诗 词更真切地表达了社会人生和生命意趣有关吧。

一切大书家,“二王”、颜柳、苏东坡、赵孟 、郑板桥,都 深深卷进了社会和时代的漩涡,那些处在社会边缘的书家,也总是在情绪深处呼应着社会和时代。只关注一己生命的艺术家,没 有社会与生命辐射力的艺术家,免不了显出小格局和小家子气来。

创造性地处理好个体生命、社会风云和艺术传统三者的关系,是摆在一切艺术家面前的难题,也是摆在恭达面前的难 题。这是一切艺术家创新的突破口,也是言恭达书法创新的突破 口。艺术家在自己作品中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常常是艺术创造 力、创新力的核心呈现。

恭达的艺术探索和创新正是从这里开始的。 他早年以沙曼翁、宋文治两位大家为师,奠定了自己的创 造性基因。记得 50年前我曾在《光明日报》评论过文治老的国 画,最主要的观点就是认为宋先生有超强的融会百家为自家的艺 术创造力。有了这种创造基因,恭达全面进入中国古典字符世界。从篆籀入手溯源探流,往返研习于碑帖的长河,又以自己的 学养才情陶铸百家,独成风格。他认为篆籀是中国象形文字的质 地和最早的渊薮。他从篆籀中得其笔法笔意,传其金石之风。既得其技,亦得其味,即清、拙、厚、真四字,这是笔墨之趣,也 是人生岁月之趣,历史沧桑之味。

不止于此,恭达更重视的是领传统之神,这神便是写意精 神。他由早期象形文字入手,逐渐由源头迈向中下游,在符号化 的路经上一路走来,由篆而隶而草,由形而神而意。写意精神是中国艺术的本质特征和基本精神。西方思维以实证为主,故表达 体系偏重精确。东方思维以感悟为主,表达体系则偏重浑一和模 糊。中国人的实践理性偏入世而近儒,中国人的艺术理性偏出世 而近道。其实大而化之、得意忘形、简约传神、意到笔不到等中 国审美理念,最早的源头无不和中国文字的象形特征所衍生的多 义性、写意性有关。正是这种由中国书法艺术中蒸腾出来的写意 精神,渐次弥漫而及绘画、而及诗文、而及人生行为,成为中国 艺术和东方生存重要特点。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即由象形走向 写意的意义上,我们说中国书法足可称为中国艺术的极至。

这就特别要谈到恭达出神入化的草书。草书使他在传统深 厚、传承严格的中国书法中找到了寄寓个我生命奔涌的渠道和样式。在草书中我们看到了完全另一个恭达。这是内在生命冲决了 生命外壳的恭达。激越冲决了法度,鲜活冲决了古拙,灵动冲决了沉雄。却又以江南之秀骨和筋力,将雄浑与清逸熔冶一炉,呈 现出一种难得的和谐之美。

最令我惊喜的是,这种冲决又无不中规中矩,相犯于法内而 相因于法外。恭达以坚实的篆隶奠基,主打中锋使转,又以羊毫长毫裹锋行笔,平添了高古和秀逸之气;偶舞侧锋则以显些许飘 逸。功力融入活力,书家的生命跳跃于高古飞动的墨线之中。这些创造,是法外之法,是无规矩的规矩,更是超规矩的个性生命 在新规矩中的奔放。如此高难度的熔铸,恭达写来是如此浑然天 成,好似书家的真性原本就是书作的法度,而法度又原本即为书家的真性。难道法度真是为书家的真性而量身打造的吗? 有时我会纳闷,最生命化和最格式化怎么会在书法这么一种 艺术中得到融会和统一的?书法强烈而不可遏止的生命追求,可 能正是它从篆、隶、楷各种法度森严的书体中脱颖而出,最终走 向行草的原因吧,也正是恭达从最严谨的篆籀入手而最后腾跃入 大草化境的原因吧。这原因与其说是艺术的,不如说是生命的。

恭达不但得传统之神,而且直取传统之道。这道就是:从艺 术精神中冲决而出,进入人生社会之道,从以艺术实现个体生 命,到以艺术济世救心承载起社会担当这样一个大道。这里需要 特别说说他的主题性大型创作和书法社会活动。他的精品佳作不 仅先后在 500多次国内外书画篆刻展参展,获得多项大奖,而且 花费大量精力参与组织了许多书法展览、论坛和各类活动。近年 来,他在联合国总部“首届中文日”举办过特展,为北京奥运会 创作了《体育颂》长卷,为上海世博会创作了《城市让生活更美 好》的长卷,在美国夏威夷大学展出了洋洋几千言的《世纪脊 梁—言恭达推动百年中国历史进程人物诗抄》,还创作了自作诗 十首《时代抒怀》,最近又创作了关于《中国梦》的长卷。他还先 后捐赠数百万巨款给社会公益慈善活动,受到多次表彰奖励。有 的艺术家常常有意无意地将个性释放和社会担当对立起来。但恭 达却能做到鱼与熊掌兼得。一系列大型主题性书法巨作和书法公 益活动,正是他个性释放和社会担当完美融会的结晶。这些巨型 作品不但产生了极大的社会影响,显示了书家艺术上的炉火纯青,更表现出一位艺术家的人格力量和社会责任,对我国文艺界 关注民瘼、担当社会的新风尚起到了引领作用。

其实,个体生命激情本来就是社会情绪或隐或现地个体化、个性化的表露。社会情绪、感情、风气、德行,又从来只能 通过个体生命才能得到体现和聚集。艺术家作为掌握一定审美和 社会话语权的人群,个体生命尤其是社会情绪的集聚点。即使有 人排拒传达社会共有的情绪、感情,这种排拒本身不也就构成社 会情绪的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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