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春读史】在古战场硝烟中穿越的三对文坛才俊之陆机、陆云兄弟
有春读史
2020-05-10 21:31:00  作者:束有春  
1
听新闻

在古战场硝烟中穿越的三对文坛才俊之陆机、陆云兄弟

束有春

读完《宋史》,我对有一个问题的认识似乎更清晰了。官修史书主要记载王朝更迭及其过程中的流血战争,主要是政治人物、军事人物的发迹变迁史,而对于现代人经常挂在嘴边的某某大文学家、某某大诗人大词人等,纵然于史有载,也大都是建立在他们在政治、军事等方面的建树上。《后汉书》始设“儒者列传”“文苑列传”,之后的史书在编纂体例上基本沿袭,但你若想在这个门类找到那个时代你想要了解的文坛大家们的身影,那极有可能是走错了门径。文学与史学的定位,完全是建立在两个不同价值取舍台基上的。但我也发现了一个可喜形象,就是无论在哪个朝代,那些天资聪颖、才思敏捷、以文章显世的人,在古战场的硝烟滚滚和刀光剑影中,哪怕置身于敌对阵营,也会被另眼相待。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惜才怜俊,古已有之。我们通过3至6世纪发生在三对江南才俊身上的人生际遇,对这一问题有所了解认识。

我们先来看第一对江南才俊陆机与陆云兄弟

据《晋书•陆机列传》记载,陆机的出生地是吴郡的华亭(今上海市松江),为名门之后。祖父就是三国时东吴大将、丞相陆逊,父亲是东吴的大司马陆抗。陆机为陆抗第四个儿子,陆云排行为老五。兄弟俩出生将门,但文采非凡。陆机身长七尺,声如洪钟,年少时就显示奇才,文章盖世,并倾心儒家学术。陆云自幼好学,才思敏捷,5岁就能读《论语》《诗经》,6岁就能写文章,与兄陆机齐名,时人号曰“二陆”。

兄弟二人的命运发生变化,是在公元280年的太康元年,那一年,西晋灭了东吴,此时的陆机、陆云才20岁左右。随着家国灭亡,他们由东吴国的上层一下子跌入到司马氏晋国的社会下层,施展才华无望,人生前途渺茫,只得退居家乡,闭门苦读,一晃就十来年过去了。期间,陆机对东吴末帝孙皓丢掉江山的原因进行分析,写成《辩亡论》二篇,轰动一时。

太康十年(289年),亡国之痛的伤口经过十年的磨洗已经开始愈合,陆机、陆云兄弟俩以晋国公民的身份,携手来到了京师洛阳。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陆氏兄弟二人初入洛阳时,虽然语言上有点“南音”而常遭到中原人的冷眼,但二人依然是恃才傲物,藐视众生,显得志气高爽,此时的他们也就是30岁左右,依然血气方刚,加之江南名门旺族出生,根本不把一般的中原人士放在眼里。但兄弟二人还是佩服一个人的,那就是当时的名士、太常张华。他们钦佩张华的学识与德望风范,所以决定去拜访张华。

张华的学业也非常“优博”,为文辞藻温丽,朗赡多通,曾被“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叹为“王佐之才”。张华“强记默识”能力极强,四海之内的风土人情,历史典故,宫室制度,他了如指掌,其所撰的《博物志》一书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至今仍然是文史研究者案头必备的书目。张华早闻陆机、陆云兄弟的文学名声,并一直关注他们。双方一面如故,似老友相见,但陆氏兄弟仍然对张华行“师资之礼”,像尊敬老师一样尊敬张华。张华不无感慨地对身边人说:“伐吴之役,利获二俊。”意思是说,晋王朝灭掉东吴的战役,真正的战利品就是获得了两位俊士。张华又把陆氏兄弟推荐给朝廷其他重臣及洛阳城中有名望的人,使得“二陆”名气大振。当时在洛阳城里,以“文学”著称的已经有张载与其弟张协、张亢兄弟三人,时称“三张”。“二陆”到来后,因其文章名气盖过“三张”,所以民间就流行着这样一句话:“二陆入洛,三张减价”。

虽然如此,江南出生的陆氏兄弟要想在中原立足,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经常会遇到智慧性挑战,这里可举三个例子来说明。

第一例,张华挑事,陆云智对荀鸣鹤。陆云这个人有个缺点,就是喜欢笑,陆机戏称他有“笑疾”。与陆机一道去参拜张华时,进了张家院门,陆机示意弟弟暂时不要进去,防止他见到张华后有失态之举。果然,张华在与陆机寒喧后,就问陆云到哪里去了?陆机也照实说弟弟有“笑疾”,不敢造次。张华为人,平素喜欢穿一些大作怪的衣服,又喜欢用帛绳把自己的胡须緾起来,滑稽可爱。陆机害怕弟弟见到张华的装扮后会失笑而至失礼,故先来递个话。张华赶紧传话,请陆云进来见面。陆云轻步进入张华书房,一见张华这身穿着打扮,果然是“见而大笑,不能自己”。陆云哈哈大笑,控制不住,交谈气氛一下子热闹多了。刚巧这天,在张华家还有一位客人,名叫荀隐,是位名士,与陆云从未见过面。张华脑子一转,心想何不趁机试试他俩的才华?就对陆云、荀隐二位说:“今日相遇,可勿为常谈”。意思是说,你们二人初次相见,交谈时请不要用平常人所用的那些俗话套话。只见陆云双手合拱,对荀隐说:“云间陆士龙” 。“士龙”是陆云的字。只见荀隐脱口回答:“日下荀鸣鹤”。“鸣鹤”是荀隐的字。“云间”对“日下”,“士龙”对“鸣鹤”,对仗工整,双方第一回合打了个平手。张华在一旁听了,连声叫好。陆云接着开始反诘了,问道:“既开青云睹白雉,何不张尔弓,挟尔矢?”这里的“白雉”就是指在空中飞翔的鹤,隐射荀隐,并希望荀隐张弓挟矢去射下飞鹤。荀隐看出陆云在隐射自己,也不示弱,连忙接招回应:“本谓是云龙骙骙,乃是山鹿野麋。兽微弩强,是以发迟。”荀隐顺势转移话题,把陆云这只“士龙”比喻为山间的一只小小野麋鹿,不值得用强弩去射杀,所以就迟迟不开弓。二人斗嘴斗智,你一句我一言,两个来回下来,不分胜负,乐得张华与陆机在一旁抚掌大笑。荀、陆二人的对话,成为当时文坛一段佳话,流传千古,而“云间”从此便成为陆云家乡“松江府”的别称。当时,刺史周浚征召陆云为从事,并且逢人便夸陆云是“当今之颜子也”,把陆云比作孔子的学生颜回。

第二例,王济显摆,陆机蒪羹压羊酪。有一次,陆机兄弟俩一道去拜访侍中王济。王济指着北方人喜欢吃的羊酪,显摆而又神气地问陆机:“你们吴中何以敌此?”意思是说,你们家乡虽然在江南吴中,那里有比我们中原的羊酪更好吃的东西吗?陆机应声答道:“千里蒪羹,未下盐豉”。“蒪”(pò)菜是一种水中草本植物,形状似荷叶而小,花穗和嫩芽可食,根状茎可入药,即江南地区至今人们都喜欢吃的“莼菜”,又名马蹄菜、湖菜等。王济本以为可以在两位南方人面前显摆一下自己喜欢吃的羊酪,想不到陆机不给面子,用“蒪羹”把对方压了下去,并且被当时的人们称为“名对”。关于这个“名对”,有不同版本,最典型的是南朝宋刘义庆撰、南朝梁刘孝标注的《世说新语•言语》卷,其中有云:“陆机诣王武子,武子前置数斛羊酪,指以示陆曰:‘卿江东何以敌此?’陆云:‘有千里蒪羹,但未下盐豉耳’。”《世说新语》记载的“王武子”即指侍中王济,陆机的对话如果去掉虚词“耳”,由《晋书》里的8个字变成了10个字,这是古代文献在传抄过程中的正常现象。长期以来,人们对陆机这句“名对”的解释不一,究其因是没有立足于当时的语境和南北方不同生活习俗来揭示问题本质。“未下”二字不是指地名,而是指“未必比什么什么差”、“未必比什么什么不如”的意思。陆机话语中的“盐豉”是一种北方土特产,又称“豆豉”,作为调味食品,它是用黄豆煮熟后,通过霉变发酵、再加上盐调制而成,可以佐餐开胃。我们再看“羊酪”,是指用羊乳通过发酵后而而生成的一种乳制食品,类似于今天的“酸奶”,也是当时北方人的所爱。当时中原及北方地区是牛羊马成群,不仅有“羊酪”,还有“牛酪”、“马酪”。陆机用江南吴中家乡的“莼菜羹”来与北方中原的“羊酪”来打擂,同时又顺势一枪,用“盐豉”来借喻“羊酪”,称家乡“莼菜羹”的味道“未下”你这个如同“盐豉”靠发酵出来的羊酪味道,意在“莼菜羹”要比“羊酪”味道更胜一筹。陆机在这里采用了借喻修辞手法,既婉转地表达了自己对北方佬喜欢的“羊酪”不屑,又反映了游子对家乡美味佳肴的怀念,同时又巧妙地避免了直接顶撞王济、使王济难堪,因为人家毕竟是主人、自己是来登门拜访的嘛。

第三例,卢志挑衅,陆机还以其人之道。陆机开始被太傅杨骏辟为祭酒,后来又累迁太子洗马、著作郞。有一次朝廷集会,来自范阳涿郡的卢志,当着众人的面问陆机:“陆逊、陆抗于君近远?”陆逊是陆机的祖父,陆抗是陆机的父亲,哪有问别人跟自己的祖父、父亲关系是近还是远的?卢志的问话显然是在挑衅找茬。陆机一听,当即回应:“就如同你之于卢毓、卢珽一样。”原来,卢志是东汉北中郎将卢植的曾孙,是曹魏司空卢毓的孙子,是西晋卫尉卢珽的儿子。陆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回击果断,呛得卢志哑口无言,“默然”而立。在座的同僚,是一个个面面相觑,有的干脆会意一笑,有的向陆机投以赞许的目光。离开席位后,陆云对陆机刚才与卢志的对决提出了不同看法,觉得陆机是否回答得太冲了一点,对陆机说:“殊邦遐远,容不相识,何至于此!”意思是说,东吴与中原不属同一个地域,相距遥远,也许人家真的不知道,才这样问你的,你何必又把人家的祖、父名字统统抖出来呢。陆机觉得弟弟这种理解太幼稚了,回答说:“我们的父亲和祖父是名播四海,哪有不知道的?”意思是明明是卢志在挑衅,我们为什么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当时人们仅从这一点就议论认为,兄弟二人还是有差距的,陆机要胜过陆云。

陆机兄弟千里迢迢投奔晋室,为的是有一个好前程。但至晋惠帝司马衷元康元年(291年),司马氏皇室内部已经屡现变难,权力角逐暗波汹涌,为反对皇后贾南风干政弄权,各路藩王纷纷起兵造反。陆机兄弟最终将政治前途押宝押在了成都王司马颖身上。陆机先后被司马颖直接聘请或上奏朝廷,封为大将军军事、平原内使;又被司马颖任命为讨伐长沙王司马乂的后将军、河北大都督,督北中郎将王粹、冠军牵秀等诸军二十余万人。三世为将,是道家之大忌,陆机心中很清楚,况且自己与弟弟陆云及另外一个弟弟陆耽都是“羁旅之人”而涉足宦海,所以坚决要求辞掉都督之职,但司马颖不同意。就这样,陆氏兄弟被卷入到了司马氏皇室“八王之乱”的权力厮杀旋涡,又以一介书生置身于古战场的弥漫硝烟中。

在军旅生涯中,陆机先是遭到司马颖的嬖宠宦官孟玖及王粹、牵秀等人的掣肘。在与长沙王司马乂的交战中,他们又不仅不听陆机的监督节度,致使陆机军队大败。他们又联合其他将军,共同举证诬陷陆机“有异志”,“持两端”,“失军期”,有谋反迹象。那个曾经被陆机当面回击过的卢志,现在已经是司马颖的左长史、心腹参谋,早已对陆机怀恨在心,寻找机会报复。他挑拨司马颖与陆机的关系,称陆机曾经把自己比作管仲、乐毅,把司马颖比作闇主,有臣子凌驾于君主之上的迹象,这样于大事成功是不利。司马颖指派牵秀,就在军中杀害陆机。陆机见牵秀已带兵将自己的行帐团团围住,知道性命难保,从容淡定地脱下了戎装,穿上了“白帢”衣服,一边神色自若地与牵秀对话,一边拿出笔纸给司马颖写了一封绝笔信,语词悽恻不已。陆机死时,年仅43岁。陆机的两个儿子也同时被害。由于死非其罪,士卒无不流涕痛哭。当天是昏雾昼合,大风折木,平地尺雪。人们都在议论,这是陆机的冤情所致。

再说陆云,为官政绩显著,曾经出任浚仪县令,能秉公执法,关心民生疾苦,强化地方社会治安。在离任时,老百姓追思之,想念他,就图画他的形象,在县的社庙里进行供奉。陆云后来官至尚书郎、侍御史、太子中舍人、中书侍郎,也曾被司马颖举荐为清河内史。在司马颖讨伐司马冏时,陆云也被任命为前锋都督,后又转为大将军右司马。司马颖在杀害陆机后,江统、蔡克、枣嵩等人曾联合给司马颖上疏,认为如果因陆机而诛杀陆云,“实为太重”,“得则足令天下情服,失则必使四方心离,不可不令审谛,不可不令详慎”。但司马颖不采纳,江统他们再次联名上疏;与此同时,蔡克在司马颖面前叩头流血,他的僚属又有数十人痛哭流涕,请求司马颖不杀陆云。正当司马颖有恻隐之念、准备宥免陆云时,又是那个宦官孟玖,将司马颖扶入内间,催令司马颖赶快对陆云下手,以绝后患。就这样,司马颖终于又将年仅42岁的陆云及陆云的另一个弟弟陆耽同时处死。

陆机流给后人的财富,不是他的羁宦生涯,而是他那105首诗和27篇赋,其代表作有《君子行》诗和《文赋》《五等论》等。陆机为文,思如泉涌,辞藻宏丽。张华曾经夸赞他说:“人之为文,常恨才少,而子更患其多。”陆机还是一位杰出的书法家,他的《平复帖》是我国古代存世最早的名人书法作品真迹。陆云所著诗文有349篇传世,后人汇辑为《陆士龙集》行世。他们都是我国西晋时期著名的文学家。

陆机兄弟在故国亡后,背井离乡来到中原,本指望能谋取功名,建功立业,不意被朝廷皇室内部权力之争牵连而遭枉杀。当时的大将军参军孙惠在给淮南内史朱诞的书信中说:“不意三陆相携闇朝,一旦湮灭,道业沦丧,痛酷之深,荼毒难言。国丧俊望,悲岂一人!”对于陆氏兄弟的枉死,表示痛惜哀悼。后来的东海王司马越在讨伐司马颖时,向天下发布讨伐檄文,即以司马颖枉杀陆机、陆云兄弟所犯罪行为由头。司马氏政权在经历了16年的“八王之乱”后,元气大伤,气数殆尽,最后不得不播迁过江,将朝廷安置在了建康(南京),历史也就有了“西晋”“东晋”之分。

有诗叹曰:

云间二俊赴中原,

吴中蒪羹常忆鲜。

三千里路觅封侯,

八王之乱祸殃连。

华亭鹤唳不复闻,

帷屋剖符未酬愿。

天生我才虽有用,

砚池不比烽火烟。

   

 作者束有春,文学硕士,研究员。长期从事我国文化史研究和文化遗产保护,先后发表有关古代文学、历史文化、文化遗产、民俗学等方面的研究论文百余篇出版《感知风骚时代》《传统与现代》《理学古文史》《江苏戏曲文物研究》等学术著作多种。现为《炎黄文化》杂志副主编。

标签:兄弟;羊酪;中原
责编:管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