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傅抱石诞生120周年|傅益瑶访谈录六
解衣盘礴:傅抱石中国画的创作方法、原则和规律
2024-02-20 09:59: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赵启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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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

  傅益瑶是我国著名中国画家、“新金陵画派”主要创始人傅抱石先生的三女儿,她的青少年时代即是在她父亲傅抱石先生身边度过的,耳闻目睹或亲身经历了傅抱石先生晚年的绘画创作、家庭生活和社会活动。我们在她寓所进行了专题采访,请她对傅抱石先生的家庭生活、中国画创作、社会交游、爱好等相关问题进行回忆,以显现一代中国画名家特有的艺术风貌,展示出其独特深邃的内心精神世界。此为有关傅抱石中国画的创作方法、原则和规律的采访内容,有不少具体事例、历史细节均为首次披露。

傅抱石作画

  赵为赵启斌

  庄为庄天明

  傅为傅益瑶

  庄:刚才讲到这个《新芥子园》,这个蛮有意思的。

  傅:是的,这个东西真的可以做。因为我爸爸一直讲很多人歧视《芥子园》,特别是画西洋画的,他们把《芥子园》看作是幼儿园的通俗本。从《芥子园》里面抽取的规律精髓,很聪明。李渔本来就是一个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的结合,我对李渔很喜欢。做衣服要剪裁,一刀下去剪坏了,再怎么缝的好,再怎么绣的好都没用,画也是这样。《芥子园》就是先让人晓得中国画里面是什么规矩。就像到庙里,总要先晓得拜哪个地方,先要在哪里插香,不能插香插到门槛上。所以平山郁夫对于中国画的笔墨线条感动的要死,日本学生虽然没有这一套《芥子园》,但他们那个时候比我们的技术先进,他们到敦煌去,照出照片来。那时候最高级的日本出版公司会把它做成原作一样大的照片。但是学生怎么画呢,拿张纸在上头,边看边比对着,一下下的画,准确倒是很准确,但是非常难看。平山郁夫告诉我,这条线条一定要一根线过来,虽然他的线条不像咱们中国人、不像我爸爸那么洒脱,但是它也是非常非常实在的,一根线过来。但是学生没有一个人能那么画,都是掀开纸边一点点的涂。那个东西啊,放远看,像一根线,其实在放大镜下看,里面全是点点断裂之类,全是些乱草一样的东西连在一起。所以你们就发现,这个神啊很有道理。空海写的字和现代人写的字,拿上万倍的电子显微镜看,用纳米技术去研究,放在显微镜下,他的每个字的粒子的排列都是整齐的,现代人写的是乱七八糟的。和音乐一样,有了规律就是音乐,没有规律就变成了噪音。所以我感觉我爸爸的整个人生,都是有规律的。“逍遥游”不是乱七八糟的,“逍遥游”是非常有规律的。

  赵:平山郁夫先生讲究线条,为什么空海的线条排列的那么密、整齐?我们古代也谈到,那叫精、气、神。

  赵:自然有一个气场。如果文化修养很高,自然有一种先天的气场。还有一种是后天的气场。傅山的线条之中,就有一种生命的精气,这种气确实不可遏止。有一次他的朋友请他去写字,晚上他就在那写,激动癫狂至极,他的朋友以为他病了就去抱他,傅山停下来,激情没有了,书兴没有了,就写不下去了。

  傅:你这个讲的太对了。张旭就不谈了,梁楷也是解衣磅礴的人,还有徐渭。我爸爸讲小品趣闻的时候都会讲到傅山,但是我们社会上知道傅山的很少,像是你今天讲到的这个别人很少听得到。傅山没有那些名头、彩头。我爸爸给我看过一张傅山的画,“马一角”啊,一角自由了以后,造成心理上的大自由,日本人特别喜欢。实际上傅山在这个大自由上又得到了一个自由。马远、夏圭他们用笔不自由,他们在构思上有一个自由,追求一个自由空间。傅山是点化,不自由他就不去。这些东西都是当时爸爸给我说的,其实我是不读书的人,不太喜欢研究。好就好在不管碰到什么,都会和爸爸说的东西有接触,所以他就变成了我后来学习的领路人啦。

傅抱石《黄河清》

  赵:傅抱石先生的出现不是没有原因的。你看他这一幅画,同样的去看一个东西,本来觉得空间也不高,也不大。但在他的笔下,纸也不大,一点点,可一出来,马上就感觉生气勃勃,万象奔腾,东西都出来了。

  傅:郭沫若说他家里最喜欢挂傅抱石的画,最不喜欢挂潘天寿的画。潘天寿纸大天地小,那么大一张纸,就一块石头。傅抱石是纸小天地大。

  赵:谈到精、气、神,我很有感触。

  傅:精、气、神讲起来就像道教,讲起来完全就是一个胡说,谁都可以。但是真的东西实在是真的。

  赵:是。历史上有一个李广射虎的故事,夜里带将士去巡逻,看到远处一老虎趴在地上,大家马上就惊乱起来,因为当时老虎要伤人的。李广想都没想,马上一箭就射出去了。第二天去看,箭直接射进石头里一截。李广说我有这么大的神力吗?他又试验,就射不进去了。

  傅:我爸爸讲过一个百步穿杨的故事。一个学生跟着一个老师学拉弓射箭,但怎么也射不准。老师说你不要动,就看树上的那一个苍蝇,当看的苍蝇像一个鸟大的时候你就能射了。这个觉得好像李广射虎的故事,但是精神集中到一定程度了以后,确实你的眼睛你的视力完全不同。

  赵:就是精、气、神。牛头宗法融在一个地方修行,四祖道宣去看他。他修行的地方荒无人烟,只有虎狼踪迹。道宣问法融说,这个地方你怕不怕,法融回答说,道人怎么会怕这些。道宣则说,我怕。拿起一支笔,写了一个佛字,法融修行几十年了,看到道宣写的“佛”字,惊悚不已。

  傅:所以有人说笔墨不是东西,实在很伤人。我出国之前,李小山说中国画是要随着封建时代被埋葬才行。当时好多人响应,而且理由头头是道,说宋朝的人已经爬到山顶上了,我们怎么可能再爬到山顶上再往下走呢,我们必须打一条地道过去。这个地道好打吗?幸亏我爸爸不活着,活着要把他骂死。

傅抱石《回忆布拉格》(1962年)

  赵:傅抱石先生画画的时候常给你讲什么?

  傅:我爸爸画画的时候不讲话,画完了会讲话。我爸爸最好的一点,他不把你打发掉,不把你当成外人。所以为什么我现在在日本比较熟悉很多环境,都是当时讲的。在日本的时候,他开始用山马牌笔。这支笔就是山马牌笔,一支山马牌笔是什么样子,是什么状态,什么价钱?!后来他托香港人去买,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当时托人去买。香港人跟他要画,他就跟他要笔,说不要给我钱,最好是给大姐买药,买鸠居堂的山马笔。现在我看当年我爸爸给我看的一批山马,比现在的不晓得好到哪里去。现在的山马笔简直一塌糊涂,什么店里都做山马笔,中国店里也有做山马笔的。当年我爸爸给我山马笔,这么长的锋。他告诉我说,在马尾的那个地方,我后来才晓得做毛笔是怎么做的。从前毛笔是一张皮子给你,不像现在。日本现在做不了笔的原因,是全部给你打成鬃毛包。但是实际上动物身上的毛,完全不一样,比如说狼毫,一定要在黄鼠狼的背后这个地方有几根尖毛。用这几根毛做出来的笔,永远都不会坏。可是现在都剪掉了,都打成一片,你说怎么可能做起来。所以我爸爸说马尾巴那几根是风吹马尾千条线啊。就是说这个地方的线最长,这个毛就不对了,而且用几层,要怎么扎。这都是我爸爸画完画抽根烟跟我讲的,要不然我怎么晓得这些事情。

  傅:我爸爸画画用的那个笔真个是十年都不换,哪个笔都很好。

  赵:不换笔。

  傅:他的笔都是很好的。我爸爸说“笔一定要洗干净它,从根子上洗干净”。我爸爸只有两样东西完全是自己做的,就是自己的笔,自己的砚台,一定自己洗,从来没有叫人洗。你说叫我洗个盆子,我都觉得挺得宠的。他说“毛笔只要一天不洗,一只毛笔只有一天的命,你要是处理好的话,可以跟你一辈子还不止”。后来我就看到他在笔上一个劲地切,不是笔头胶水不牢掉下来了吗,他把竹筒切出两个小洞来,穿根绳子自己挂起来,所以笔一定要挂。

  庄:毛笔要自己洗,最好要洗干以后,自己挂起来。

  赵:很爱惜自己的笔。

  傅:对。所以叫做“欲成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也是我爸爸跟我说的。

1961年傅抱石在东北写生时作画

  傅:一丈八的画,我爸爸三十分钟竟然就画完。我站在旁边看,然后他就坐下来开始抽烟。我说,“爸爸,这个画完了?”他说,“不叫画完,但是叫做一气呵成了”。我问他下面要干什么,他说,“下面我就要看了,我要看出画来才行啊,下面要加”。他对我说,“会加才叫会画,不会加不会画”,当时我完全不懂这句话。会加不是拿起笔来在上面乱加,而是最后看、看、看,看哪个地方有什么东西。他说,“好多人说过的‘细画粗收拾’是不对的,‘细画粗收拾’很容易走熟路,要‘粗画细收拾’”,这个绝对没有错,我印象太深了。他在那抽烟,抽了三根烟也不画画,他说今天就到这了,拿个烟就走了。

  傅:画画,我爸爸在每一件上都绝对不受人控制。我爸爸老讲,“每一张画,一看就必须要笔笔有来路。这一笔是沈周的,这一笔是王思谷的,这一笔是李成的。实际上已经没有来路了,它虽然有出处,但是又没有来路。来路要从自然走来,必须把心里领会到的传统的东西,跟大自然的东西结合起来,才是自己的至境”。在这个时候,他的计划怎么深沉,他从来不去跟别人谈,这个倒是大家揣摩的地方。

  庄:这个是研究的一半,有来头,他的有来头包括更多。

  傅:他每一个来头都非常清楚。我爸爸老讲“赋胸中之丘壑”,还有一个是“贤古人之己法”。

  傅:有一天,看到爸爸气的要命。我记得我爸爸画过一副《黄河清》,有好多好多大铁杆,大铁线,那几根线人人都说是千年不坏的铁线,那种线条只有现在的工业城市才能见到。结果我哥哥跑过来说什么,大钢架不合透视。我爸爸气的要命,什么叫透视,画里面的透视和你眼睛看到的透视不一样,一定要拿个什么架子!他说“以前两个人出去一起玩,也没有照相机”。

  赵:取景框?

  傅:一个拿着取景框。他说,“等到你看到东西,实际上你把所有的东西都丢掉了”。当时我就记得爸爸说过一句非常了不起的话,他说实际上艺术是在一个大的真实里,允许有一个小的谎言,不是说一定要每样都真实。我记得爸爸老讲真实两个字,这个东西是真实的,照相照下来,其实最不真实,这是我爸爸讲过的一句话,所以爸爸出去从来不用照相机。

  庄:照相机照的,是照相机看到的技术。

1957年傅抱石率中国艺术家代表团(王临乙、特伟、阳太阳、刘继卤)访问捷克、罗马尼亚

  傅:还有我爸爸讲过的一句话,“再大的纸能有大自然大吗?眼前一个小山头,就没有那么大的纸”。他说,“最恨的是那些学生们天天画起国画,都带着宣纸出去画写生,不心疼啊。这简直是荒唐,完全不懂文化去做,不懂这件事去做。你把这个纸铺在地下,然后就拿石头压上去,风又大,宣纸又薄,加上水就烂掉了。竟然没有人说,而且他们都认为这个就叫写生。这根本不叫写生,实际上是在糟蹋,跟自然之间毫无关系。你以为你在纸上画的是它,其实是不是,你不认得”。他老讲,“纸铺在地上,已经是灰尘了,宣纸上面粘一点灰就去不掉,然后在拿石头往上面压,风一吹又破掉了”。听了以后,我觉得我还是比较幸运的,“兵马未到,粮草先行”。先晓得好多事情,被爸爸骂过,并且讲过好多东西,我就过来了。

  傅:爸爸画画从不让人去看他,有个很大的因素,很讨厌人家指指点点。“你这个地方在加点什么,再加点什么好吗?”他说,“其实你也不知道,你来指点什么?”还有一个就是前面讲的“逍遥游”。

  傅:要读,要听。我爸爸就讲很多人画山水,画写生,特别是和学生一起出去写生,也可能是“两万三千里”,回来以后经常谈这个题目,所以我印象蛮深的。他讲“宣纸铺下来的肯定是荒唐的啦,这些年轻人一到那里马上就被这大好山河搞的很激动?然后赶快掏出个本子来,每一样东西都不想漏,哪地方有一棵树也要画下来,哪地方有一个房子也要画下来。画到最后累得要死,画回来他们的速写本都有十几本。都很勤快,比现在这么拿着相机拍的要勤快多了,但是画的什么东西他自己都看不出来”。所以他说“画山水画写生头一件事情是要‘游’,‘逍遥游’”。先不要有执著心,这个对我帮助很大。

1960年9月,以傅抱石为团长的江苏省国画工作团经过六省一市的写生,结束后在北京办了“山河新貌”写生画展,引起了美术界的轰动

傅抱石二万三千里写生·华山·车站东望玉泉院 17.1×23.9cm

  庄:这个里面其实应该是一个整体美,整体把握。

  傅:话说到这来,味道就有点不对了。逍遥游不是说把握整体,而是说慢慢的接触到了。也就是说“逍遥游”了之后整体会进来。要是根本不晓得他,怎么能代山川而言呢。山川凭什么交给你而言呢?所以第二个事情叫“友”,一个叫“游”,一个叫“友”,要交朋友。就像你讲的,要倾听他诉说,你不要自己去制造很多话。

  庄:你爸爸讲到这个就说莫说心机,其实你爸爸这个心机挺强。

  傅:特别强。你发现他这个小写生了吗?就这个小写生两笔稿子,虽然画出来的画跟这个写生的构图基本上差不多,但是内容完全不同了。

  庄:他画的时候还有当时那种真情实感。

  傅:他说“友”完了之后,还要“思”,要想念他。一点都不想念他,好像走了就走了,来了就来了。就好像两情相悦,两情都不相悦就不可能思了。

  傅:那个时候他没有野心,没有狂热的名利心,绝对没有。爸爸自己也讲过,“拿起笔来就想某某予以字赋,必得厚资,某某高官必得重赏,这个时候你敢下笔吗?不敢下笔”。

  赵:我没办法理解他们这个心态。

  傅:以前罗丹就讲过,整天在交际场上跑的怎么可能做艺术家呢。

  傅:我发现有时候原作和现在复制品完全一样,其实不,这个原作产生的震撼力不一样,这个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觉得南博最好的就是没有假画在里头,太好了。起码从我们家出去的不会是假画,这肯定不会,这有出处就行。只要有出处,有登录,中间没有人插手就行。

  庄:这一批肯定是重要文件,只是里面很多是没完成的。

  傅:没完成的有两个原因。一是我爸爸画画时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或者有任务或者是送给谁,到时候再签字。有一张《湘夫人》,在纽约也挂着,这么好的画都没签字。这张画爸爸打开再收起来打开收起来,我都看过好几次了。可能是想这个时候怎么用的,想要提了,但是想想看暂时又不用,又放下来了。

湘夫人 1954年 郭沫若纪念馆藏

傅抱石《湘君涉江》

  庄:里面有一部分就是准备特别派用场的,还有一个是少数没画完的,准备再加一笔,再修改。

  傅:那个小的比较多。

  赵:平时一般的能存多少这样的画,你的印象当中?

  傅:不知道。

  赵:因为它要经常出去,走了还得再画,他心里要有一个数。

  傅:数字啊?我完全没有概念,但是我就想他在家里面总是在楼上画画的,有时候他画到一半,我会拿起来,当然我不敢在爸爸的画上涂,我会拿张纸在上面画。

  傅:我爸爸画人物的时候,画眼睛,仕女的眼睛才怪呢,眼睛绝对不会上下两个动,一根线两根线,不是的,他绝不画全。他有好多、好多层慢慢透过去,就好像瞳仁,里面像很深的镜子,一层层看进去。他的笔一直往嘴上舔,所以这个地方都是黑的。细笔一定是要嘴巴舔的,舔了以后再抿上一点点,然后就拿下来,擦一擦,或者眼镜拿下来,然后再画一下,一个眼睛要画很久,所以我才晓得眼睛很细腻的变化。我在日本挂了一张很大的我爸爸画的《山鬼》,没有画完,人物画完了,眼睛后来我自己已经看惯了。后来日本NHK来给我拍电视,NHK,日本最高的电视台了。那个小导演是日本庆应大学学西洋美术史的高材生,而且也是搞美术的主编,很傲慢很傲慢,对中国的东西不理解,他没办法来给我拍电视。他走到我的房间,看到我爸爸的画以后,忽然跪下来说,真是太了不起了。他专门搞西洋画,所有的西洋美术馆他都去了,他觉得女人画的很美的有,画的很精神的有,但是画的那么深情的他没见过。后来他就拍,一直拍到眼睛特写,结果电视放出去,不得了,群众反映很大。激动,没想到中国美术那么好。如果我只看到纸上的内容,不晓得他画的过程,在旁边看一百年也画不起来的。我想我这辈子是从来不想做画家,反过来,倒也驾轻就熟。我没有那种心态了,就是一定要和爸爸一模一样。但是哪个地方感觉不对,特别是看爸爸的画,一打开来看就晓得哪里不对,味道不对。

(此文字稿未经本人审阅。文字整理:赵启斌王金见黄生志于茈菲王金强陈长龙赵一龙黄亚兰摄像:王金见黄胜志照相:赵连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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