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闲有家》里有传奇
2022-02-13 19:02: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毕飞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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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有家》里有传奇

□ 毕飞宇

  是1986年的冬天还是1987年的初春?我在扬州师范学院的梧桐树下见到了季云。那一天有点冷,事实上,那一天冷不冷我一点也记不得了,我能记得的是季云的衣着。她穿了一件灰色的、收了腰的呢大衣,还有一双长筒靴。我之所以记得季云的衣着,是因为我们的校园正在流行羽绒服。季云是从南京过来的,在一大堆的臃肿的羽绒服当中,一件灰色的、收了腰的呢大衣和她的长筒靴分外地醒目。对,季云是从南京过来的,她带来了另一个城市的时尚信息。

  季云来看她的男朋友,我的一位师兄。我的师兄很有性格,骄傲得很。那时候,我正在张罗我们的学生诗社,我很需要这位师兄的出手。就在我们的一次聚会上,我特地请来的这位师兄把一沓诗稿捧在手上,翻了几页,说:“这是诗吗?”是啊,这是诗吗?我在等待他的回答。他没有回答,站起身,走人了。我留意了我的师兄的背影,他书包的带子放得相当长,而离去的步频则相当地慢。这一来,他鼓鼓囊囊的书包基本上就到了屁股的下面了。随着他的离去,书包在晃荡。——“这是诗吗?”

  在那个很冷的傍晚,我和季云相遇在扬州师范学院的梧桐树下,她不可一世的男友站在她的身边,没背书包,很低调。

  对了,我和我的师兄有一个共同的朋友,我们共同的朋友其实是一位老师,已婚。我最快乐的一件事是去老师的家里混饭,在那里,我又见过几次季云。季云终于给我留下了这样的一个印象:她来扬州是引领时尚的,附带看一看她的男友。引领时尚的季云十分健谈,口吻平静,语调自信。

  然后,季云就退休了。这就是生活的原貌,它行进的速度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快。是的,我们这一代人都处在退休或即将退休的日子了。关于退休,我也问过我自己,退休之后你打算做些什么呢?我的回答近乎平庸:做过去的事,接着写呗。季云有没有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我不知道,我只是看到了一件事,季云拿起了笔。

  在接受记者访问的时候,许多作家都表达过这样的意思:写作就是我的日常。毫无疑问,这话对。我就说过这句话,我是把这句话当作漂亮话来说的。我之所以把这句话界定为“漂亮话”,无非是想表明这样一个意思:职业作家的写作多多少少都有他的诉求,多多少少都有他的利益。但是,季云的写作真的是日常的,没有排行榜在等待她,没有文学奖在考验她,没有回报在等待她,当然,更没有文学史在折磨她。她退休了,用她自己的话说,她“光荣地退休了”。她要换一个活法,无关光荣,亦无关利益。

  季云是一个传奇,对我来说就是这样。这位差不多和我同年的大姐一共经历过六次高考。在我的听闻里,这是一个纪录,一个毁灭性的纪录。老实说,没有几个人可以承受这样的不公和碾压。——她的命运怎么就如此魔幻呢?书里有,我不想重复,想一想都累得慌。我真正想说的是,别人有可能崩溃,季云不会崩溃;别人有可能分裂,季云没有分裂;别人有可能放弃,季云就是不放弃。这样的人应该在退休之后拿起笔来,她有资格享受她的感受,她有资格享受她的表达。

  季云的笔触是游走的。现在,她是一位旅行家,她在她的过往里游历,她在她的日常生活里游历,当然,她也在她的书本里游历。对她来说,生活开始了,她愿意把一切都看作她的风景,一花一世界。我喜欢季云笔下的衣食住行,她客厅里不停切换的角色,她故纸堆里的背影,偶尔,她含英咀华的表情。

  我有多么喜欢扬州呢?也不好说。但是,老了就是老了,我时常会平白无故地回想起我的大学生活,那里有我的郑重其事,也有我的荒唐。季云不是我的师姐,更不是我的师妹,然而,在我回望扬州、回望我的大学的时候,季云有时候也会出现。生活的美妙就在这里,在一些很冷的或者不很冷的黄昏,哦——,哦——,我们这帮无聊的小公鸡会起一个小小的哄,季云又——来喽。回过头来想,这不是瞎高兴吗,关我们什么事呢?

  (本文为毕飞宇为季云散文集《闲有家》所作的序言,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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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