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毕业那年,母亲用印板制作的六个瓜菜饼,送我去当兵。
两年半后,武警镇江边检站额外给了我十天探亲假。在那久旱无雨的假期里,我天天跟父亲上山下田,只求自己多流汗、但愿亲人少受苦,更盼年底收成好。
假期最后那天晚上,门口梨树下,父亲仰望满天星,更为禾苗枯焦独自愁。我为父亲弄了一个冒烟驱蚊的火盆,然后报告,明天要上军校了。
父亲一愣,埋怨我为什么不早说。我说:“怕家里请人吃饭,怕乡亲请我吃饭。”
父亲一声叹息,默默搁下手中的旱烟管,突然以赶牛耕田时才有的气势,吩咐母亲,明天早上杀一只鸡!
父亲的大嗓门在小山村回荡。屋内饭桌傍,昏黄电灯下,母亲忙着穿针引线,头也不抬地反问:“不时不节的,要敬哪位祖宗呀?”
父亲高扬着手中的军校录取通知书,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屋子。
母亲一愣,针尖刺破了手指。鲜血和着泪滴,洇湿了母亲缝补着的旧衣裳,也洇红了父亲引以为傲的通知书。
我追进屋子说:“留着鸡,多下蛋,姐姐弟弟,过年才有新衣裳。”
母亲一声叹息,埋怨父亲只知道起早贪黑带孩子多干活,却没让孩子吃一口好的。
父亲全然没有了刚才的底气,脸带愧色地改口道:“杀公鸡,我来杀,现在就杀。”
我一愣,后悔自己报告得太早,情急之下,心底的话脱口而出:“这些年,咱们家经历了那么多苦难——拖拉机轧过我的双腿,姐姐被电击倒在水田,妈妈在山中摔断了脊梁骨,爸爸得了骨髓炎,房子着了火。这接二连三的磨难,压得全家喘不过气。这些年,爸爸除了赶牛耕田、感冒咳嗽,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大嗓门。这些年,咱们家只有大公鸡每天昂首阔步,告诫我‘惟其艰难,更需坚强’;只有大公鸡每天宏声嘹亮,鼓励我‘抖擞精神,再出发’。熬过苦寒的冬笋,都有一个春天里破土拔节的梦想。我做梦都想,咱们家宏声嘹亮唱凯旋的那一刻……”
最终,家里没杀鸡。父亲往锅里多添了一勺油,母亲用那块奶奶用过的印板,制作了六个瓜菜饼,送我踏上了去往军校的路。
那天清晨,弯弯山道口,母亲踮着脚尖,用粗糙的小手,捊着我发尖的露珠,泪眼婆娑地叮咛: “再苦,再难,也要坚强”。父亲把装着通知书、瓜菜饼、《毛泽东选集》的军用挎包转移到我肩头,又望着我脚上的解放鞋,一语双关:“胶鞋换成皮鞋,无论走到哪,都不要忘记家乡的乌岚山、沿溪水。”
到了军校,我打开背囊,鼻子一酸,差点在战友面前落泪:我亲手交给父亲的军用皮鞋居然还在背囊中;鞋里塞着98元纸币,其中有我留给母亲的40元战士津贴;鞋里还塞着两双尼龙袜,原本是姐姐的陪嫁。
我闭眼咬唇,双拳攥出了汗,仍没控制住身体的颤动——父亲倾其所有仍未凑够百元的黯然神伤,母亲伸手姐姐嫁妆时“手心手背都是肉”的左右为难——叫我怎能不揪心?!
……
今夏,儿子考取了公务员。我欣然以武汉飞来的捷报作纸钱,利用周末,由南京开车回桐庐老家——重走乌岚山,再喝沿溪水。
通往父亲坟地的山路,原本崎岖,几天前又被山洪冲毁。穿行在杂草过人头的羊肠小道,冒着40度高温,城里生、城里长的儿子,折了根树枝,“披”草开路走在前,没喊一声苦、没叫一声累。到了坟地,我讲完了关于印板的故事。下到山脚,儿子俯身小溪洗脸喝水后,宽慰我说,这就是矿泉水。孩子的坚强、懂事、乐观,让我既心疼又欣慰。
2024年8月13日,儿子前往武汉市公安局选岗,途中给我发来微信:“那块印板,我看过好多回;完整的故事,却是第一次听。艰苦年代,它与粗粮瓜菜为伴,养育了我祖上三代人“再苦再难也要坚强”的品质;今后,它也许不再用来制作瓜菜饼,但我坚信,它依然可以温暖并激励我‘在应当奋斗的日子里,对得起每一寸光阴’”。
8月18日,儿子首次出警归来,又向我发来微信:今天是入警上班第一天,仰望永丰派出所大楼上的国旗、警徽,我有信心和决心,带着印板上的家国情怀,顺着党旗指引的方向,全力以赴心中期许的山海与热爱!
(作者单位: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