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辉|从经典到创新:“抱石皴”的突破之路
2024-08-29 22:45: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庞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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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经典到创新:“抱石皴”的突破之路

□ 庞辉

 

  傅抱石(1904—1965)的绘画成就在中国现代艺术史上具有重要地位。他不仅精湛地展示了个人技艺,更是通过对传统中国画的深刻理解和创新发展,确立了里程碑式的艺术成就。作为中国现代水墨画的杰出代表,傅抱石独创的“抱石皴”技法是他艺术创新的最显著特征,这种技法不只是展现了他独特的艺术风格,更是代表了中国传统山水画在现代背景下的重大转变,其独一无二的艺术价值得到了全社会的广泛认可。

  “抱石皴”技法通过重复描摹山石纹理的斑驳与起伏,在“理与情”双方面表达了寒秋季节中山水之美与孤寂的情感。“抱石皴”艺术价值在于傅抱石个性化与创新性的表达方式,以及对传统山水画技法的传承和发展。他的作品融合了传统精髓和现代审美,展示了对自然景观的敬畏和人生观情感的传递。

 

作者庞辉在美国硅谷亚洲艺术中心作傅抱石“抱石皴”创作特色专题讲座

 

  “抱石皴”技法的渊源

  傅抱石最初是一个美术史家,石涛是他的精神领袖。他幼时在邻居裱画店里接触到清代大画家石涛的作品,一生都深受其绘画理论的影响,据推测改名“抱石”也是为了向石涛致敬。傅抱石曾作十句四言诗表达对石涛的感情:“一生订交,两代情深,三生有幸,四体不安,五内如焚,六欲皆空,七情难泯,八拜之交,九死不悔,十分向往。”傅抱石称赞石涛是“中国画史上永远放着璀璨光辉的画家,在他所留下来的丰富遗迹中,无论是寻丈巨制还是尺页小品,都鲜明地给人以难忘的印象”。他从青年时代起,就对石涛的生平、绘画艺术进行全面研究,编撰《石涛上人年谱》,发表了《石涛丛考》《石涛再考》《石涛生卒考》《石涛画论之研究》《大涤子题画诗跋校补》《读石涛〈淮阳洁秋图〉》等大量研究性著作和欣赏性文章,陆续画了许多石涛的人生片段,如《访石图》《石公种松图》《过石涛上人故居》《大涤草堂图》《石涛上人像》《对牛弹琴图》《送苦瓜和尚南返》等十余幅,这些画作都是傅抱石精心研究石涛成果的生动再现。

  留学日本后,傅抱石看到、听到、接触到前所未闻的西方文化与西方美术内容,三年多的学习,让他对东西方艺术的区别有了清晰的辨识。他认为西方绘画是色彩和面的结合,中国绘画是线条和点的交响乐。除了向导师金原省吾先生学习研究美术史论外,他还向川崎小虎、小林巢居学日本画,向中川纪元学油画。在当时的日本,以横山大观、菱田春草等“日本美术院”画家为代表,放弃传统线描技法,以表现大自然亲和的光线和色彩的微妙氛围为特色,并结合西方的观念和技法,使用特殊的“空刷毛”工具,采用没线彩画、没线描法等非传统技法,形成了被称为“朦胧体”的画风,这对傅抱石的创作思想触动很大。横山大观还亲自去傅抱石在日本举办的作品展开幕式捧场,并购买了他的作品,这对处于经济困难时期的傅抱石是极大的鼓舞。横山大观是“朦胧体”画家的杰出代表,他的出现无疑给傅抱石的艺术创作增添了信心,对傅抱石重庆金刚坡八年散锋笔法的实践与探索有着“前奏”“引子”“启发”的作用,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

  关于“抱石皴”的成因,傅抱石的《壬午重庆画展自序》中有相关记载:“以金刚坡为中心周围数十里我常跑的地方,确是好景说不尽。一草一木、一丘一壑,随处都是画人的粉本。烟笼雾锁,苍茫雄奇,这境界是沉湎于东南的人胸中所没有所不敢有的……并且,附带地使我为适应画面的某种需要而不得不修改变更一贯的习惯和技法,如画树、染山、皴石之类。个人的成败是一问题,但我的经验使我深深相信这是打破笔墨约束的第一法门。”由此看来,“抱石皴”得益于重庆郊区金刚坡。

  1939年春至1946年秋,傅抱石一家居住于重庆金刚坡茅庐。这里山势雄奇,云雾缭绕,茂郁野莽又不失秀润。茅庐左依金刚坡,背靠几株松柏,竹林环绕其间,似一幅雄奇的图画。傅抱石在此生活虽然艰苦,却勤于对中国画的研究和创作,他熟练地运用传统皴法表现金刚坡山石的质感和纹理,又创新发展了石涛的理念,借鉴、整合东西方文化资源,融会贯通、自创一派,用石涛“我用我法”和“搜尽奇峰打草稿”作为精神指导,创造出浑茫大气的“抱石皴”。

 

《巴山夜雨》 1943年



《潇潇暮雨》 1945年

 

  “抱石皴”的创新之处

  “斗笔散锋、搜尽奇峰,肆意纵横、运气而行,气在意先、意在笔先,大胆落笔、小心收拾!”傅抱石绘画绝招“抱石皴”以此32字最为精准概括。

  “斗笔散锋、搜尽奇峰”:“抱石皴”,以气取势,磅礴多姿,自然天成。它把水、墨、设色三者密切结合,变化多姿,工写并用,以排山倒海之势,一气呵成。“抱石皴”由“散锋毛笔”和“散锋笔法”深化而来,其核心在于“散锋笔法”。傅抱石改造了毛笔,剪去笔中芯部分,使笔毫散开,创造出独特的笔形——“散锋开花笔”。这种笔法使笔触自由散开,一锋可分为数锋,通过力度和角度的变化,以及笔锋的按压和扭转,形成独特的山水纹理,兼具苍劲与细腻,表达了山岩的险峻与嶙峋。在使用“散锋笔”时,傅抱石敢于打破传统的皴、擦、点、染等技法,通过独特的笔势如斜势挥动、横向勒出、捻动笔杆等多样化的手法,绘制出山水画中的复杂纹理和动感,展示了极具生命力的自然景观。这种大胆而创新的用笔方式,不仅突破了传统技法的局限,也丰富了中国山水画的表现力,突破成法藩篱。傅抱石在创作理念上,永远秉持石涛“搜尽奇峰打草图”的方法,让工具服从于理念,通过对自然景观的广泛观察和草图的反复推敲来萌生创作的灵感。他的作品中常常能看到对自然的深刻理解和个人的独特见解,这种对创作理念的坚持使他的艺术作品充满了个性和深度。

 

《云台山》 1941年

 

  “肆意纵横、运气而行”:散锋笔法的独特不仅在于傅氏的特殊笔法,更在于他作画时的精神状态。作画时首要的是画家胸中的激情,在激情的燃烧下,画家才能画出真正感人的画来。傅抱石散锋纵恣而为,横扫云山,动意十足。画面能动,才有感人的力量!傅抱石的散锋笔法一反时风,以凌厉飞扫之运笔,产生了强烈动势。更有意义的是,傅抱石画的同样是水墨的山水,也是听泉、赏瀑、探幽、弄琴,但他的散锋运笔使画面飞动,“仿佛山动、水动、云动、树动、笔动、心动”。一切都处于永恒不息的运动之中,犹如龙蛇飞舞,可疾可徐,可宽可窄,飞丝走白,迹似断而意实连,潇洒自如,在情感传达上更多地偏重于豪爽奔放、激越热烈之情。

  “气在意先、意在笔先”:傅抱石作画靠“精神”来把握画笔,这“精神”就是如醉如痴的状态、不能自已的创作心流、战士冲锋陷阵的英雄气概。与其说是风雨云水之动吸引了傅抱石,引出了散锋的形式,倒不如说,是傅抱石难羁之激情,使飞动的散锋寻觅到风雨云水作依托,是激情与风雨共鸣,是天与人以艺术为中介的融洽与合一。有“诗心”的艺术家傅抱石,肆意地活在他的艺术创作中:“其命唯新”的核心思想,让傅抱石“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地挥洒出无限江山。妙笔生花的散锋笔法是“抱石皴”的形式美,画家“本我”的内心与山水人物高度融合的内蕴美,熔炼出带有特定基因的“抱石皴”。这也就是许多后辈学“抱石皴”仅得皮毛而得不到其真传的缘故。

 

《万竿烟雨》 1944年

 

  “大胆落笔、小心收拾”:“粗之如大块泼墨之山水,小之如寸马豆人,均有其独特现代之风致”。傅抱石是古典精神的仰慕者,但他纵身于现代的洪流之中毫无畏怯,他的散锋笔法受现代写实之风的影响,出于表现光线、体面之需而产生;同时,虽形态大异于传统笔法,在“气韵生动”“骨法用笔”的传统笔墨表现精神上却一脉相承,在精神内蕴上又突破了古典规范而具现代的转化和创造意义。傅抱石散锋中所体现的力量、气势、崇高之精神,使其形式创造突破了温柔敦厚的儒家美学规范,突破了超然、静寂的禅道意味,突破了古典绘画的审美情趣,呈现出盎然的现代生机,成为20世纪中国画现代形态建设的一个杰出范例。

  在中国美术史上,傅抱石给中国画审美观念和技法系统带来重大系统性变革,这也让他名垂青史。他通过自己大胆而深刻的艺术探索,在中国传统绘画对自然的观察与表现方式上拓开了全新天地:

  一是他放弃了用传统文人画那种观察自然的过于单调、抽象、程式和距离太大的方式,而以对自然深入体验的亲近态度为之,拉近了人与自然的距离,达到“天人合一”。

  二是他放弃了文人笔墨那种早已固定的套路,打破了线造型的千古模式,而以散锋笔法直接造型,从线的思维转换成面的思维,这是最本质的指导思想和精髓。

  三是他大胆地用散锋笔法取代中锋线条,又自由地“采用比较接近自然的水墨渲染的方法”,以增加画面的阳光与空气感,使之与其独特的散锋笔法有机地融合,带来了技法形式系统的具现代意义的重大突破。

  四是他放弃了文人笔墨的外形和形态,却又坚持了传统笔墨的精神,即通过点线,使用笔的节奏、速度、力度、韵律诸因素对主观情感加以表现。

  五是他坚持的是笔墨的表现性,扬弃了传统笔墨精神内蕴中那些中和、平淡、雅逸、荒寒等古典儒释道意味,而代之以崇高、热烈、激越、狂放、欢快、潇洒等十足的现代感。六是他创立了自己独特的图式语言系统,创立了对传统图式的大胆修正和再创造。

 

《漫游太华》 1960年



《西陵峡》 1963年



《满身苍翠惊高风》 1962年

 

  “抱石皴”与笔法的奥秘

  傅抱石早期的“巴蜀山水”深刻地传达出他过人的才情,这一时期“三峡”题材作品体现出其特有的精神气质和个性风格。

  2018年日本东京拍卖,有一幅傅抱石的《杜甫诗意图》,款识“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傅抱石十分喜欢以巫峡入画,得心应手,气势雄浑,小幅咫尺千里,表现出舟楫在峡谷中急流而下、瞬息千里之势,妙在一个“急”字,生动再现了杜甫闻家乡收复、急欲返回的迫切心情。画面采取近实远虚的表现手法,右侧山势环绕,而左侧又加以中景,使层次错落有致;近景用浓墨加石青石绿皴染,表现山石的险峻,由近及远则墨色渐变,山腰云雾缭绕,用笔豪放,虚实相映,既率意又精细,洋溢着浓烈的诗情。江中隐约见滩之险,白帆点点远去,没入天际。在墨色交融的光影里,群山与江流巧妙地构成山水的虚与实、明与暗、动与静的对比,雄浑多姿。这幅作品所表现的“抱石皴”已经成熟,傅抱石熟练地运用“拖泥带水皴”营造出近、中、远景,“江水波涛干皴”和轻染等皴法交替使用,以散锋淡墨恣意纵横,自近而远,百舸争流,突出了群山与江流的生机,一切都在动,“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杜甫诗意图》 1955年

 

  2018年北京匡时国际拍卖,在一组为邓拓而作的组画中,以傅抱石《溪山听瀑》最为精彩。画面中,上半部和左下角是两组瀑布,中间突兀的一块巨石既连接了两组瀑布,又隐含了两组瀑布上下水流间的关系,而巨石上的两个点景高士不仅反衬了瀑布的宏大气势,而且作为“画眼”营造了浓浓的诗意,完全契合“中有高人相坐起”“复见二君来江东”之句,陶醉于斯,所谓“如闻其声”,也从他们的手势和神态上反映出来。傅抱石用淡墨散锋“扫”出流泉瀑布湍急奔涌的水势,以重墨点画水中裸露的巨石,皴擦纵横,笔墨轻松,看似不经意,实则内蕴章法,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傅抱石将“雨”“泉”充分结合起来,“皴水法”“破笔点”“扫雨法”尽情施展,形成一个奇妙清旷的水世界。画面不见远山或山体全貌,只作截取之局部,远瀑显其形,朦朦胧胧,然层次清晰,近流映其光,银波粼粼。特别是近景用浓墨破笔点画茂树,拉开了前后层次,斗笔渲染,使通幅水墨鲜活烂漫。两个高士都着素衣,衣纹须眉纤细入微,或伫立观瀑,或指点交谈,大有呼之欲出之妙,与山石形成一种对比的趣味。

 

《溪山听瀑》 1962年

 

  “抱石皴”与情感的表达

  《满江红》是傅抱石精品创作的题材之一,创作背景是以宋代抗金将领岳飞的词作入画。此词抒写作者对中原沦陷的悲愤,对前功尽弃的痛惜,表达壮志未酬的心愿,全词情调激昂,慷慨壮烈。这原本是傅抱石为抗战而作的题材之一,1962年这幅是旧题新作。抱石先生画岳飞正在“凭栏处”,身披铠甲战袍,头戴兜鍪,手握宝剑,“抬望眼,仰天长啸”,一代英豪的精神气质跃然纸上。

  这幅镜心,尺寸虽小,却义盖云天。人物用赭、石绿、花青以线勾勒轮廓,衣袍、头盔、臂甲与胸甲等形成冷暖对比,江面大胆用朱砂皴染,红色背景渲染粼粼波涛,突出了前景中拔剑在手的岳飞,而彩墨、水墨与水在皮纸上渗化、掺和,又变化出润泽朦胧的皮纸肌理。“凭栏”之下,露出了片片招展的红旗,与画面上方的“满江红”遥相呼应,充满强烈的民族精神,使这件借古喻今之作打上了鲜明的时代印记。

 

《满江红》 1962年

 

  傅抱石表现雨景更是一绝,素有“傅氏风雨下钟山,一半山川带雨痕”的美称。《钟山胜景》乃傅抱石雨景笔墨绝唱。他透过紫金山峰和长江江面雨景,不断地运用水墨实现笔韵,再使出其独创的专门描绘雨景的喷矾水法和“破笔洒矾法”“扫雨法”“皴水法”“点染法”等技法,完美地融于同一画面。山势和江山雨意的变化,更好地渲染出“疾风暴雨”的效果。他首先用破笔散锋沾上矾水,将整个画面倾尽斜洒矾水打底,在左下侧近处以浓墨绘出峰峦,远处大面积空白则以斗笔侧锋扫出烟雨迷蒙的江面,江上点出巨轮和许多往来船队、江畔片片繁荣,急风挟雨,使雨、雾、风、江、峰形成朦朦胧胧的水系世界,湿润而飘逸,好一派锦绣江南景象——雨丝苍茫迷蒙,飘洒逸宕,氤氲和融。

 

《钟山胜景》 1965年

 

  傅抱石的艺术成就是从与命运的抗争中锻造出来的。在金刚坡的艰苦岁月中,他以苦难为财富和动力,全身心投入艺术创作。他的“抱石皴”技法不仅刷新了石涛的艺术表现,而且在意境、情感、经典性等方面都有所突破,开创了中国传统绘画的新篇章。今天,傅抱石的作品成为故宫博物院和南京博物院收藏现代绘画中的重要部分,他的“抱石皴”已成为永恒的艺术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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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