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清诗新解(十七)
2021-02-07 12:36: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钟振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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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清诗新解(17)

  己亥杂诗(四十四)

  [清]龚自珍

  霜毫掷罢倚天寒,任作淋漓淡墨看。

  何敢自矜医国手,药方只贩古时丹。

  己丑殿试,大指祖王荆公上仁宗皇帝书。

  关于“霜毫掷罢倚天寒”

  刘逸生先生《龚自珍己亥杂诗注》:“[霜毫句]文章写完,把笔丢下,它仿佛倚天而立,发出凛凛寒光。霜毫:势挟风霜的笔。杜牧《长安杂题长句》:‘四海一家无一事,将军携剑泣霜毫。’倚天:宋玉《大言赋》:‘长剑耿耿,倚天之外。’李峤《剑》诗:‘倚天持报国,画地取雄名。’”(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59页)

  按:“霜毫”即毛笔,似无“势挟风霜”的含义。

  晋葛洪《西京杂记》卷一:“天子笔……毛皆以秋兔之毫。”

  王羲之《笔经》:“凡作笔,须用秋兔。秋兔者,仲秋取毫也。所以然者,孟秋去夏近,则其毫焦而嫩;季秋去冬近,则其毫脆而秃;惟八月寒暑调和,毫乃中用。”

  唐张碧《答张郎中分寄翰林贡余笔歌》诗:“圆金五寸轻错刀。天人摘落霜兔毛。”

  可知“霜兔”即“秋兔”,“霜毫”即以霜兔毫制作的笔。

  宋强至《题蕴忠上人歙砚》诗:“拂开轻雾磨烟煤,挥洒霜毫冰纸滑。”

  黄庭坚《庭诲惠巨砚》诗:“郭君大砚如南溟,化我霜毫作鹏翼。”

  元耶律楚材《赠抟霄笔》诗:“一札霜毫缀上枝。管城家世出东涯。”

  明林弼《君仁掾郎荣膺府檄政赞邑琴敬颂俚谣少申贺悃》诗:“霜毫不写香影句。挥霍春风满棠树。”

  刘嵩《黄鼬》诗:“惟余管城子,犹得利霜毫。”

  清吴伟业《读史偶述》诗三十二首其五:“阁门春帖点霜毫。玉尺量身赐锦袍。”

  张英《万寿寺华严钟歌次说岩先生韵》诗:“上有《华严》十万字,松江沈度挥霜毫。”凡此“霜毫”,也都是毛笔的藻饰词,均可参看。

  刘先生注中所引杜牧诗,清冯集梧注本《樊川诗集》卷二作“将军携镜泣霜毛”,冯《注》曰:“应璩《与夏侯孝智书》:‘遭值有道之世,免致贫贱之患,援鉴自照,鬓已半白,良可惧也!’”

  刘先生引作“将军携剑泣霜毫”,或别有版本根据。

  但不论其作“霜毫”还是“霜毛”,意思都是一样的,即指白发。

  因为“四海一家”,天下太平,将军无用武之地,等闲白了少年头,所以伤心而泣。

  拿这句诗作为书证,说“霜毫”指“势挟风霜的笔”,就更不能成立了。

  要之,龚自珍这句诗是说:写罢殿试的策论文章,掷笔犹如掷出一柄闪着寒光的宝剑。

  这是以形象化的语言刻画自己的策论锋芒锐利。

  己亥杂诗(四十七)

  [清]龚自珍

  终贾华年气不平,官书许读兴纵横。

  荷衣便识西华路,至竟虫鱼了一生。

  嘉庆壬申岁,校书武英殿,是平生为校雠之学之始。

  关于“荷衣便识西华路,至竟虫鱼了一生”

  刘逸生先生《龚自珍己亥杂诗注》:“[荷衣句]一个平民身分的人便能出入西华门,这是不容易的。荷衣:平民穿的衣服。秦系《上薛仆射》诗:‘逋客未能忘野兴,辟书今遣脱荷衣。’……[至竟句]我到底还是从事‘虫鱼之学’来了此一生也就罢了。”(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64页)

  按:“荷衣”,语本屈原《离骚》:“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是人品高洁的象征,并非真有这种衣服。

  后世文学作品中的“荷衣”,多就隐士、处士(未作官的人)而言。

  如唐李白《赠闾丘处士》诗:“竹影扫秋月,荷衣落古池。”

  许浑《祇命许昌自郊居移就公馆秋日寄茅山高拾遗》诗:“一笛迎风万叶飞。强携刀笔换荷衣。”

  宋朱长文《奉谢司封使君晏公临顾园居》诗三首其二:“不知铜虎威权重,岂责荷衣礼貌疏。”

  潘音《反北山嘲》诗四首其三:“一自着荷衣。襟期与世违。荒唐《高士传》,偃蹇北山薇。”

  元胡古愚《寄题杜隐君思学斋》诗:“先生高尚制荷衣。结屋藏书入武夷。”

  明杨于庭《用韦苏州全椒山中道士韵赠吴山人湘》诗:“烟萝牵荷衣,清风响泉石。”

  鲁铎《九日东庄用前韵》诗:“朝市久违疏散性,欲从渔父问荷衣。”

  清汪琬 《罢官后携三女南归》诗三首其三:“鶗鴂才鸣雁又飞。已抛艾绶制荷衣。”

  叶方蔼 《冬夜过汪大闲话时予将入都》诗:“荷衣脱却换朝绅。再向东华趁软尘。”

  彭孙遹《送旭曙南还》诗:“制得荷衣返旧林。十年操瑟少知音。”

  凡此“荷衣”,皆是其例。解作“平民穿的衣服”,似乎还不甚精确。

  这只是顺带着提一提。

  关键问题在于,“荷衣便识西华路”这一句的主旨并不是为自己以平民身分出入西华门而感到骄傲。它必须与下文“至竟虫鱼了一生”句连读、串解。

  二句的大意是说:早在二十八年前,当我还只是一个副榜贡生,尚未正式进入仕途的时候,就在武英殿做校勘古籍的工作了。

  后来中了举人,成了进士,有了功名、官职,原以为能够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做一番大事业;哪成想处处是障碍,到头来一事无成。

  现在辞官南归,再也不能够过问政治,转了一个圈,最终还是回到校勘古籍的老路上来了此余生。

  造化弄人,言下真有无穷的感慨!

  诗人并不是心甘情愿“虫鱼了一生”的。

  “终贾华年气不平”句,把自己的早年比作西汉终军、贾谊一类人物,可见雄心勃勃,志在用世。

  “至竟虫鱼了一生”,不过是英雄末路时的悲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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