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风雨下西津
2021-01-31 18:03: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朱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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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未

  许多故事发生在渡口,许多人的命运改变在渡口,甚至许多朝代的更迭牵系在渡口。在渡口,学子们吟诵着“小生书剑飘零,功名未遂,游于四方”,然后扬帆远航,去寻一条经国治世之道;在渡口,将军们指挥若定,运筹帷幄,江河湖海尽在胸中,拨弄得天下风云变色;在渡口,商贾往来,经年不息,南船北马,舍舟登岸,人间的烟火气在这里蒸腾蔚然。渡口,不仅仅是交通的节点、梦想的起点,还是情感的原点、历史的熔点。

  西津渡,正是这样的一个渡口。千百年来,刘裕的浩浩大军,王安石的煌煌诗词,旅行家的长长脚程,都在这里产生了奇妙的反应,这座古老渡口所承载的历史和文化,故事与传说,无不让人心向往之。

  到西津渡有多次了。学生时代的一个夏天,我先在扬州游历两日,后乘船至镇江,真正地去印证“京口瓜洲一水间”诗句的描述。听同乘的人讲,到镇江必到西津渡。那时,西津渡这个地点,对我来说还是一个模糊的名词指称,不过是一个游人趋之的景点。我们认识事物,听他者叙述和亲身体验,是完全不同的途径。这世间有那么多的城镇,城镇中有那么多的店铺,为何独独是彼处被铭记,当然是那里让我们产生的情感共鸣和经验记忆。

  或许是因为夏日的中午,古街苍巷,游人稀疏,这刚好给了我一个独处的机会。在许多类似的古镇,常常是密密麻麻的游人,攒动的人头挡住了招牌,遮住了帘幕,他们大口咀嚼,左顾右盼,那些人像是历史课本上的汉字,仿佛意在复苏过去的辉煌。然而,如果打算与历史进行对话,如此的喧嚣之声必然盖住两相对谈。

  于是在那个夏天的中午,在我初见西津渡之时,她以浅浅的微笑接纳了我,让我可以细细地感受她的细节与纹理。走在街道中,背景音乐从店铺中淌出来,时间的节奏在这里慢了半拍。西津渡与别处的古街有相似之处,亦有别具一格的风采。如果一定要给这种风格一种界定,我想那应该是阅尽千帆、曾经沧海的淡定与从容。这里曾经目送过学子、将军、商人,接受过流浪、孤独、诗意,一个渡口,是呈现人间离合悲欢的博物馆。

  今时今日,西津渡已经不再担负交通的职能,面对现代,她在保持本身美好的同时焕然一新,以另外的身份承担起文化传播的职能。咖啡馆、西餐厅、小吃店,融合、包容、创新,有高雅之音,又有市井之声。情侣们手牵手走进街边的文创小店,然后写下一张明信片,寄给未来的他们;寻味美食者,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锅盖面,再加两块肴肉,腹果然、身通透不过于此;钻研考据的学者们,或许可以走进救生会,那是世界上最早的水上救援机构,关于水与人与船的故事,你会听到很多。

  几年后再到西津渡,我已经从学生变成了一名文学工作者。也是夏天,阳光旺盛,西津渡裸呈于干净的天空下,女人们撑着伞,从紫阳花畔走过,花的鲜艳、伞的绚烂、人的娇娆形成和谐的构图,像是翻动着的古代女子生活图鉴。恍惚间,古今通道的大门被打开了,门后的生灵与亡灵汇合在一起,交织成一条时间的河流,存在的终将烟消云散,消散的曾经佩玉鸣鸾。在充斥着历史感的地方,怀古伤今当然在所难免。小到一棵树、一片森林,大到一座城池、一个区域,春夏秋冬有着辗转的容颜,四季呈现出四类不同的美丽。望着那些脱离了伞的原始功能的遮阳伞,那时我想到,如果可以在雨天来到西津渡,一定可以感受到西津渡别样的一面。半年后,我的愿望便真的实现了。

  当四季的车轮刚刚驶过冬天的界线时,我们组织二十多位作家来到西津渡采访。此时,雨水正从天空中落下来,雨刷器上下摆动撑出一片视野,大巴落定,众人下车,打开雨伞,一段段清凉的风涌向我们的五官。整个西津渡被笼罩在一片烟雨迷蒙之中,我们走在冬天里,走在雨水里,而心情是舒爽的。拾级而上,脚底的雨水溅起晶莹的浪花。我小心翼翼,又带着欢悦,作为一名工作者,我不能放任心中游戏的冲动,不能像孩时那样在雨中踩出节奏,只能把自己装在成人的外壳下。冬雨中的西津渡和夏阳下的西津渡,有过这两种体验的外来人,一定会对这种显著的差别感到惊奇。一个是热烈的,一个是冷静的;一个是歌声袅袅的,一个是喃喃细语的。我与一位作家边聊边走上台阶,穿过门洞,在石塔下站定,雨水拉近了人与人的距离,交谈也变得真诚起来,就像两棵对视的木棉。

  从高处俯瞰,雨水中的西津渡建筑密集而规整,阡陌分明,路径清晰,灰色的屋顶房檐,斑驳的墙壁青街,在雨水的反射下透出晶莹的光亮。在这里,我感到了丰富,和丰富带来的平静。站在救生会的栏杆旁,静静地,我看着雨水冲刷掉人间的一切悲哀与欢乐,那些嘈杂的、蒸腾的、热烈的,随着雨水流下山坡、台阶和管道,最终汇入了浩瀚的江水。

  离开的时候,忽然想到许浑的那首诗:“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此刻,我并没有饮酒,脚步却是轻盈的,在满天风雨中,走下了西津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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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