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杂谈诗词创作(三十九):散文阅读惯性与诗词文本误读(续三)
2020-12-28 09:32: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钟振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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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刊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散文阅读惯性与诗词文本误读(续三)

  由于篇幅没有刚性的规定,散文在语言表达方面的另一个常态是,语句结构比较完整,主语、谓语、宾语,定语、状语、补语,往往一应俱全,较少省略。

  字数既然不受限制,何妨多写几个字,将语意表达得更精确,更明白。

  当然,有时也省略某些句子成分。最常见者,前文已具而后文省略,后文将具而前文省略,免得重复、累赘。

  但总的来说,散文中的省略,是作者为了行文的简洁,在书写策略上所作的主动选择,是可省可不省情况下的省略,犹如经济宽裕的消费者不重复购置商品,不购置可有可无的商品,并非没有钱,买不起,而是出于理智。

  而诗词,特别是诸如五七言绝句、五七言律诗那样的短诗,小令、中调那样的短词,在语言表达方面尤贵惜墨如金。

  不但重复的句子成分,举凡读者能够从上下文中推断出来的意思,能够凭藉其知识积累不言而喻的意思,也一概能省则省。

  这样才可以腾出一定的字位来,尽可能表达更丰富、更关键、更具有审美价值的内容,使作品所提供的信息量与作品的艺术含量趋向于最大化。

  从正面来说,这当然也是一种明智的、因势利导的主动选择;而若从反面来说,也不妨认为它是一种困于形格势禁,万般无奈,不得不尔的被动应对。好比经济窘迫的消费者,只能将有限的钱都用来购买生活必需品,断不容有一丝一毫的浪费。无他,挥霍不起故也。

  诗句词句的语法成分省略既多,文句不完整便成了诗词的常态。或缺主语,或缺谓语,或缺宾语;

  甚至于只是单词与单词的组合,无所谓主语、谓语、宾语,完全泯去了显性的语法结构,仅含有隐性的语法逻辑;

  主语、谓语、宾语等文句最基本、最必要的语法成分尚且可以缺位,遑论定语、状语、补语等修饰性、补充性的次要语法成分?

  上述种种省略,是一把双刃剑。

  既造就了诗词语言为其他文体所不可企及的高度浓缩与精炼,也造成了诗词文本很难被一般读者、一般学者乃至高级别研究者准确接受的种种阅读障碍。

  【个案四】王维《送綦毌潜落第还乡》:

  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

  遂令东山客,不得顾采薇。

  既至金门远,孰云吾道非?

  江淮度寒食,京洛缝春衣。

  置酒长安道,同心与我违。

  行当浮桂棹,未几拂荆扉。

  远树带行客,孤城当落晖。

  吾谋适不用,勿谓知音稀。

  对这首五言古诗中的“行当浮桂棹,未几拂荆扉”两句,喻守真先生《唐诗三百首详析》曰:“是说饯别之后,我不久也将乘船去访问你,足见两人交情的真挚。”(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页)

  这种解读对吗?

  如果按照散文阅读的习惯去读这两句,喻先生的解说似乎也说得通:这两句虽然省略了主语,但其紧承的上句是“同心与我违”,既然出现了“我”字,下文接着就说“我”当如何如何,自是顺理成章。

  何况,用第一人称口吻写的文章,凡略去的主语,通常也大都可以被认为是“我”。

  然而,喻先生错了。

  这是诗,不是散文。

  这两句诗的主语,恰恰不是上句中与这两句挨得最近,只隔了一个字的“我”,而是离得稍远,隔了三个字的“同心”,即心心相印的朋友,指綦毌潜。

  因此,是说綦毌潜就要乘船还乡,不久便可到家,而不是说“我不久也将乘船去访问你”。

  綦毌潜的家乡在荆南,而王维是河东人,此时在京城长安。

  荆南在今湖北;河东在今山西,长安在今陕西,与荆南均相距甚远。

  在交通不发达的古代,如果没有特殊情况,诗人一般不会轻易地作出这样的承诺。

  唐王昌龄《别刘谞》诗曰:“天地寒更雨,苍茫楚城阴。一尊广陵酒,十载衡阳心。倚仗不可料,悲欢岂易寻?相逢成远别,后会何如今?身在江海上,云连京国深。行当务功业,策马何駸駸?”

  刘长卿《送王端公入奏上都》诗曰:“旧国无家访,临歧亦羡归。途经百战后,客过二陵稀。秋草通征骑,寒城背落晖。行当蒙顾问,吴楚岁频饥。”

  高适《河西送李十七》诗曰:“边城多远别,此去莫徒然。问礼知才子,登科及少年。出门看落日,驱马向秋天。高价人争重,行当早著鞭。”

  韩翃《送李司直赴江西使幕》诗曰:“敛版辞汉廷,进帆归楚幕。三江城上转,九里人家泊。好酒近宜城,能诗谢康乐。雨晴西山树,日出南昌郭。竹露点衣巾,湖烟湿扃钥。主人苍玉佩,后骑黄金络。高视领八州,相期同一鹗。行当报知己,从此飞寥廓。”

  李益《送常曾侍御使西蕃寄题西川》诗曰:“凉王宫殿尽,芜没陇云西。今日闻君使,雄心逐鼓鼙。行当收汉垒,直可取蒲泥。旧国无由到,烦君下马题。”

  李端《送宋校书赴宣州幕》诗曰:“浮舟压芳草,容裔逐江春。远避看书吏,行当入幕宾。夜潮冲老树,晓雨破轻蘋。鸳鹭多伤别,栾家德在人。”

  孟郊《送淡公》诗十二首其二曰:“坐爱青草上,意含沧海滨。渺渺独见水,悠悠不问人。镜浪洗手绿,剡花入心春。虽然防外触,无奈饶衣新。行当译文字,慰此吟殷勤。”

  张籍《送郑秀才归宁》诗曰:“桂楫彩为衣,行当令节归。夕潮迷浦远,昼雨见人稀。野芰到时熟,江鸥泊处飞。离琴一奏罢,山雨霭馀晖。”

  这些诗都是送别之作,而诗中“行当”云云,也都是说被送的人将如何如何,而不是送行的人——“我”将如何如何。其例正同,可以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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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杨春源 王婉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