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长宁 | 重阳节糕上的令旗
2025-11-03 13:44:00  来源:江南时报网  作者:张长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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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阳的甜香里,总藏着外婆剪的纸旗,捏的面人,还有那些浸着血泪却挺得笔直的故事。

  1963年重阳,天没亮透。窗缝里的凉气带着草木苦,混着甜香钻被窝——不用睁眼,是外婆蒸重阳糕了。这香气像根细针,挑开睡意,也挑开了往后想起这一天的模样。

  早间餐桌上,一屉糯米糕冒热气。米香裹着红枣甜,往鼻尖扑。重阳吃糕,图“步步登高”。老南京人爱插纸旗,叫“重阳旗”,说能避灾祈福。外婆的糕上,插着几面五色纸旗。是她挑灯剪的,中间嵌个“令”字,边角缀着菊纹。她捏着剪刀,转着圈剪菊瓣,一片,又一片,慢得像数时辰。

  爸妈、哥妹和我的糕,各插一面。余下的米糕,被她捏成穆桂英、杨宗保。指尖在穆桂英铠甲处,按了又按,甲片纹路都清清楚楚。摆得齐整,正对着墙上《穆桂英挂帅》的剧照。那剧照边角磨毛了,外婆总用浆糊粘,抹一次,对齐些,又抹一次,再轻轻按,反复三次才总算贴牢,像在给旧时光打补丁。

  我捏起自己的糕,咬一口。软糯里裹着红枣蜜甜。外婆坐在窗边靠椅上补剧照,手指关节有些变形,指腹带薄茧,却能把彩纸剪出细如发丝的菊瓣。可她望着剧照时,眼里的沉郁像秋云,浓得化不开。我那时不懂,只当是晨雾蒙了眼。

  下午放学,书包带子还没滑下来,外婆就拉我坐她膝头。她衣襟沾着糯米粉,枯瘦的手抚我头,掌心老茧蹭得我耳后发痒。“你大了,该知道些事了。”声音温厚又沙哑,像秋风扫过老槐树。

  外婆生在江宁禄口,家里开杂货铺。十六岁,红绸花轿抬进彭福村。二十多年,灶上粥香,田埂稻浪,原该把日子填得满满当当。

  可1939年,日伪“清乡”那天,外公和大舅二舅背公粮往圩区撤。刚过土桥,就被鬼子兵射杀在芦苇荡前。外婆说这话时,手紧紧攥我衣角,指节泛白。“那天的芦苇,红得像染了血……”

  她没哭垮。下葬第三日,叫念高中的小儿子到跟前。油灯芯爆个火星,映着她眼下青黑。她看着儿子清瘦的脸,一字一句:“戏里穆桂英,丈夫没了还挂帅,小小杨宗保也冲锋。你必须替你爹你哥报仇!”

  我小舅舅跪在父兄灵前,磕三个响头,额头沾着香灰。第二天,揣着外婆烙的麦饼,找新四军去了。

  抗战胜利,小舅舅回母亲身边,已是营教导员,胸前勋章在阳光下晃眼。1947年,孟良崮战役的阵亡消息传到村。外婆接到最后一个儿子牺牲的通知,贴在胸口捂了整夜。天亮,往灶膛添把柴,火光映着她的脸,看不出表情。她托交通员给部队的母亲捎话:“你最后一个哥哥也就义了!记住:部队打到哪里,你人在哪里!”

  1949年春,大军过江。母亲跟着队伍进南京城。首长派车接“英雄妈妈”,车停田埂边,见外婆独自插秧,泥水没过小腿肚,秧苗在她身后排得笔直。

  她早学穆桂英送子出征,把最小的女儿也送进了革命队伍。在我小姨的包袱里,除了换洗衣物,还有半面外婆剪坏的重阳旗,红绸边角打着补丁——是她连夜剪了又剪,没舍得丢的。

  “墙上的穆桂英,不是爱打仗,”外婆的手带老茧,轻轻拍我背,“是家国难当头,女人不得不像她一样,扛起担子啊。”

  窗外晚霞正浓,透过窗棂落在桌上。没凉透的重阳糕泛着微光。那些插着“令”旗的甜糯,忽然沉甸甸的。五色纸旗映着外婆的白发,一缕一缕,像落满了霜。

  那天的米香和话语,像重阳糕上的纸旗,深深插在我心里。虚十岁的我,才算真正记事。

  后来每到重阳,吃糯米糕,总会想起外婆膝头的温度,衣襟上的粉痕,粘剧照时反复抹的浆糊,还有“沙沙”响的彩纸。

  那是比“步步登高”更实在的东西。是一个母亲,在风雨里站成的山。沉默,却稳稳撑着一片天。

标签:外婆;穆桂英;剧照
责编:陈衍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