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幼酷爱书法,沙地上、报纸上、青砖上,只要能写的地方都写过,很是痴迷。即使在部队紧张的训练之余,书法都陪伴着我,成为我心灵的寄托。转业后,朝九晚五,春夏秋冬,惟书法艺术之一缕馨香,不弃不离,如影随形。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艺术之路,踽踽独行;艺术真境,似远还遥。
历史给后人留下了无数的碑帖,这无数的碑帖是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又似一座使人留连忘返的艺术迷宫。我从小就喜欢临帖,现在还坚持每天临帖。临帖可以入静、入神、入化,忘忧、忘我、忘世,可以取诸怀抱,与古人晤言一室之内:临苏东坡书可得其沉郁丰厚之韵,临董其昌书可得其清雅亮丽之致,临褚遂良书可得其飘然出尘之态,临黄庭坚书可得其节奏韵律之美,临汉简书可得其圆劲古拙之气。从甲骨文的刀刻斧凿到秦汉简牍的率真质朴,从晋唐法帖的典雅雍容到明清条幅的恣肆奔放,书法艺术的基因密码早已深深镌刻在每个中国人的文化记忆里。我喜欢以古人那种笔端涓涓的流淌感来书写自我,以孤寂的心境沉潜下来对话古人是我内心的真实向往。
我生于70年代初的淮安农村,祖祖辈辈都推崇晴耕雨读的生活方式,而我也似乎传承了这一基因。有一次,我随母亲赶集,回来时看到街上某个店招的“辶”写得非常漂亮,便用手指在空中不停地比划模仿,久久不肯移步。由于时值冬季,母亲让我将手放在衣服口袋里取暖,从镇上到家里步行五六公里,一路上那只不安分的小指头还在口袋里跳动,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的衣服口袋藏着一只小鸡呢!慢慢地,我的毛笔字在乡里有了一点小名气,在溪河乡文化站举办的书法大赛竟然拿了一等奖,并且是年龄最小的作者。于是乎一到春节,便有人上门请索春联,或者遵照父母之命,带着文房四宝,挨家挨户地为本村的农户书写春联,众乡亲更是热情招待,这家刚吃了汤圆,那家又泡了糙米,写一圈下来回到家里,虽然两腿发软,腰酸背痛,小肚子却是圆鼓鼓的,晚饭都不用吃,而且口袋里满满的都是花生糖果和乡亲们的鼓励。
等我再长大些,对书法的热爱就更加痴迷了,需要的学习资料和书写耗材也就更多了。那时的生活并不富裕,母亲常用家里卖鸡蛋的钱为我订阅《书法》杂志,这些年来我经历了数次工作和居住地点的变迁,但这些订阅于80年代初,已经全部乏黄的杂志至今依然伴随着我,不愿也不能丢弃。
我上小学时,并没有像样的教室,也没有固定的场所。在母亲的带动下,村民们通过肩扛手搬建起了6间校舍。由于经费紧张,不可能花钱请当地书法家题写校名,母亲和其他老师商议后,决定把这个任务交给当时还在上初中的我。第二天,我提着家里的油漆桶,如同不怕虎的初生牛犊在校门口指定的地方认真地“题写”了“淮安市马元小学”几个大字,并“应邀”一鼓作气在学校外墙上刷写了一行大字:人民教育人民办,办好教育为人民。30多年过去了,每次探家经过,看到少年时的“杰作”,内心总会萌发无限的感慨,除了岁月沧桑,更多打动我的是母亲和她的同事们勤俭办学、艰苦创业的精神,还有母亲以此激励我将书法追求坚持下去的殷殷希望。
1990年3月,我如愿参军入伍。谈到参军,由于指标少、报名踊跃,也得感谢我手中的这支笔,如果没有这支笔,也许就参不了军,或者起码再等一年。30年多来,我一直在寻找那位与我素昧平生的部队接兵干部周炳政,倘若不是他的力荐,我将是另一番人生向。功夫不负不心人,最近终于与这位人生中的贵人取得了联系。
在后来的新兵集训中,我经常利用训练之余积极为新兵连书写各种标语、板报、文稿,随即被上级首长陈洪锦同志看中,成为唯一分配到省武警总队机关的新兵战士。老首长是文字高手,曾经在《人民日报》发表各类文章数十篇,当时由于电脑尚未普及,他的稿件每次投出前都由我誊写,由于反复修改,有时需要誊写很多次,加上他对修改之处面对面地解读分析,潜移默化中使我对写作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促进了我的阅读、积累和思考,常有拙文在《解放军报》《新华日报》《苏州日报》发表,极大地丰富了我的业余生活,也让书法更有了书卷气。
考入军校后,学员队政委李安虽然不是我的任课老师,却也是朝夕相处。因为我平时喜欢舞文弄墨,比起其他同学,我与他接触的机会更多一些。军校周末请假外出有严格的比例限制,很多人很久都轮不到一回,而我则在政委的“关照”下,每到周末都会特批我去西安碑林一趟,有时他还给我捎上几个馒头。因为我是南方人,不太喜欢吃面食,政委便经常把我叫到他家里为我开小灶煮米饭,而我也“心领神会”地经常利用课余时间为他的女儿辅导书法。在政委的关心下,我在学校举办了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个人书法展览。两年之后的1995年,我的处女作《硬笔备要》付梓出版,学院院长丁世镛将军还寄来了题词:学有所成,再攀高峰。
说到我的处女作《硬笔备要》,不禁想起我的恩师——康有为先生的关门弟子萧娴老人,她先后6次为我这本小书审稿,提出中肯意见,并亲自将书名定为《硬笔备要》。那一天,我身着军装,带着书稿来到萧老住所,其时老人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但她坚持用颤抖却饱含力量的笔为我写下了书名。更为难忘的是,作为当之无愧的一代书坛泰斗和艺术巨匠,落墨即成金,但“硬笔备要”这四个字竟然连续写了八遍,横的竖的,隶书行书,摆了一地,让我来选,老人治学的严谨永远是我的一面镜子。没想的是,听她女儿说,这竟成为先生的绝笔,不禁令我黯然神伤。
在30年前的一次拥军笔会上,我有幸认识另一位对我有重要影响的老师——瓦翁先生。承蒙不弃,数次在先生身边聆听他对艺术和人生的教诲。先生“以抄代阅”之治学方法至今深深地影响着我。先生告诫我,学书要保持一份清醒,既要刻苦努力,又要淡定自若,摒弃功利带来的烦恼,追求人格的独立和心灵的自由。先生还引“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之意,为我题署“三余斋”,勉励我不要浪费空闲时间。先生常说:生活中要做到“一个中心”,即以身体健康为中心;“两个基本点”,即对自己严格一点,对他人宽容一点。先生之言,至今难忘。
参军后,每次难得的探亲我都想去车桥看看当年读书的地方,母校虽然没有我在武警工程大学读书时高楼耸立的豪迈,却承载着我青少年时追求梦想的苦与乐,寒暑易节,春夏秋冬,如亲人般彼此牵挂,相互祝福,不曾忘却。母校诞生50周年之际,我应邀为母校书写“淮安市车桥中学”校牌,如今看到母校蒸蒸日上的景象倍感自豪。车桥是我离家求学生涯的出发地,当年老师们严谨的教学作风和优秀的师德风范,以及同学们“传柝三更静,挑灯六馆明”的求学精神,永远印刻在我的记忆深处,激励我前行。
在这个键盘敲击声淹没墨香的时代,能于宣纸之上留下"屋漏痕""锥画沙"的笔墨韵律,恰是以当代人的身份参与一场横跨千年的文明守护仪式。2014年国庆期间,苏州美术馆为我举办了“书道宽怀——刘峥书法作品展”,这次展览给我的最大收获是让我从此产生了以书法为平台开展公益活动的想法,并且得到了实施。我开始尝试引导青少年对书法萌发心动,用以玩代教的方法,在这些幼小的心灵里播下了传统文化的种子,从而亲近翰墨书香,远离不良游戏。
当墨香在宣纸上晕染开来,那不仅是笔锋的舞动,更是心性的沉淀。每一位中国人执起那支祖辈们传承下来的毛笔时,握住的不仅是书写工具,更是文明传承的接力棒这既是血脉里与生俱来的文化基因在召唤,亦是对先祖智慧结晶的庄严致敬。在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书法的传承已不仅仅是教会学生写一手好字、为考试加分,更深的意义在于激励其从小热爱祖国的文字和悠久的中华文化,从而内化为一种优雅的气质、专注的习惯、强烈的爱国情怀以及甘愿为之奉献的坚强意志。1999年6月,我远赴广西百色开展书法支教。疫情期间,我坚持为苏州和广西大山里的孩子们义务远程授课,抽空为他们批改、点评作业,同时牵线搭桥,开展结对共建:根据双方需求,发动苏州的孩子用自己的压岁钱为广西山区的孩子赠送保温杯、台灯和学习用品,而广西的孩子则将家里自种的芒果分寄给苏州的孩子分享。此外,还应邀为苏州中学、部队官兵和机关干部授课,为外国来苏的留学生义务传授中国书法,并录制了《我教老外学书法》教学片,传播了中华文化,展示了中华文明优雅形象;我主讲的书法公益视频《褚遂良楷书笔法解析》《硬笔书法基本笔画书写要领》等多部教学公益片在网上展播后受到广泛好评。
教学相长,愉人悦己,这是一种双赢,也是我的人生信条。2014年以来,我利用节假日在苏州工业园区图书馆“湖畔兰亭”公益书法大讲堂主讲的《开篇:说说书法那些事儿》《走近苏东坡》《走近褚遂良》《走近〈兰亭序〉》《走近弘一法师》)《走近〈礼器碑〉》《走近〈大字阴符经〉》等系列公益讲座,受到广泛好评。我认为,举办书法公益讲座,是对自己的一种倒逼,为了言之有物,不让远道而来的听众失望,平时必须注重积累,这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教学相长。
《心经》有云:“心无罣碍,无罣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当我们以“永字八法”为根基铺展线条时,实则是在重建与历史的脐带连接;当我们在九宫格中经营字法时,无异于用点画重构民族审美的坐标系。这种传承不是博物馆里的标本陈列,而是如同春蚕吐丝般持续生长的活态文明,需要每个执笔者的体温去焐热,用当代人的呼吸为之注入新的生命力。如今的日子,读书、写字、写作和公益活动是我工作之余的生活常态。对于这些,我只想做得再虔诚些,写得再纯粹些,尽我所能,在艺术之路上悠然行走,快乐自己,快乐他人,乐在其中,自是欣然。
作者:刘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