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叶隙的阳光
□ 徐丙奇
汪曾祺先生在《人间草木》中写道:“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温润的话语蕴含着草木的芳香与人情的暖意,似闲适的邀约,也似温馨的言别。
不久前,循着一条旧巷,去拜访一位久未谋面的老先生,逢他不在,而他门前的月季花却开得不管不顾,泼泼洒洒,艳得灼眼,层层叠叠的花瓣随风轻舞,像在替老先生招呼我。念及汪老的话,心头便涌上一种难以名状的“别样滋味”。我没有选择与花儿小坐,而是顺着门前的小路,走进了那片仿佛静候已久的林荫深处。
时值午后,林间凝固般的静谧,只有鸣蝉在绿意深处重复着单调的音符。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缝隙,洒下了无数碎银般的光斑。有的落入草丛,有的融进花瓣,有的映在鹅卵石小径上,光影浮动,明暗交错,或圆或扁的似蜂飞蝶舞,又若鸟鸣虫吟,皆一副懒洋洋、醉醺醺的模样。
人啊,真是容易麻木的动物。这片林荫,悄然伴我十多个年头,如此曼妙却不曾感受,甚至未曾驻足。而今漫步其中,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熟悉与陌生。无数的光斑在脚下跳跃闪烁,如精灵般顽皮。你若是脚步快时,它们便灵动加速,一串串光束迎面扑来,让你眼花缭乱,无处闪躲;若是脚步慢下,它们也跟着放慢,亦步亦趋、形影不离。你若带着一丝被戏弄的懊恼,抬脚去踢,伸手去打,它们又会倏然从指缝间、鞋尖上溜走,轻盈地腾挪飞移,随即在你的眼前聚拢,闪着狡黠的光,让你哑然失笑,无所适从。总之,快慢由人,嬉笑怒骂,它们都“跟定了你”。
人心常有千千结,一旦解开,重逾千钧的执念便如风化的沙堡,顷刻坍塌。如同破碎的梦想,曾经的孜孜以求,不过是一声轻叹。可是,眼前这幕该是什么样的固守,什么样的执着,又何至于此呢?孤独,笨拙,愚忠……是,又不是。也许,它们只是存在本身最纯粹的表达——以无言的、重复的方式,宣告自己曾在这个世界真切地停留过。
好吧。心念至此,索性停下脚步,让它们抚摸抚摸脸颊。温温的、润润的、痒痒的,还有些丝滑……哦,它们是在确认自己的存在吗?你拢起双手时,光点轻盈地跃入掌心,俏立指尖,调皮地闪烁着,像个计谋得逞后抿嘴偷笑的顽童。《百年孤独》里说:“万物皆有灵性,问题在于如何唤醒它。”此时此刻,报以会心的傻傻一笑,我想便是恰如其分的“唤醒”了。
如果说从陌生到熟悉只需一个人的回眸,那么,从熟悉到陌生更多是彼此的麻木。独步这片林间,是自我迷失,还是一次迟来的、对生命本真的深情回眸?这个念头升起的刹那,一缕难以言喻的慵懒与甜蜜,从心底漫向肌肤,如同飞鸟的翅膀击打平静的潭水,涟漪一圈套着一圈慢慢散开。刻骨铭心的感动,往往源于瞬间的小小满足。原来,这种感觉一直蛰伏着,一束穿过叶隙的阳光便可轻易地唤醒,哪怕是沉睡时光深处的遥远记忆。
思绪一点一点游离,另一个相伴多年的场景渐渐浮现。同样是无数个夏日午后,白花花的阳光挤进密密麻麻的爬山虎的叶隙,穿过窗户玻璃射进屋里,化作一道道光束,又在桌子上照出一洞洞光斑,无数尘埃像微小的精灵,在无声的寂静里,随着光束的挪移竞相飞舞,尽情享受短暂而极致的狂欢。那时候我们还都年轻,梦想不时地在胸腔里鼓胀,那位老人也经常讲起自己年轻时的过往。那样的时光,会感受到阳光落下滋滋声响,大片大片的云彩飞过,清澈的溪水缓缓流过心田,每个毛孔都轻轻地张开,自由地呼吸,整个身心已融化在空气里,与尘埃一起欢乐地歌舞,甚至连死亡都带着奇妙的光环。
后来,在雪域工作生活了三年,浮生偷得半日闲的机会稀若晨星。即便偶尔瞥见阳光透过盆植投下光斑,尘埃飘舞其间,也会觉得格外寂寥,连空气里也弥漫着低落的情绪。遂将身子靠向沙发,双脚搭在茶几,眯上眼睛,细细品味起岁月静好来。斗转星移,杳然数年。如今走在这片熟悉的树林,物是人非的感受从未如此深切。福克纳说过:“我们都在苦熬。”是啊,时光终将席卷一切,具象终将归于虚无,生活似乎不过是不断地自我调适以应对这漫长的“熬”。然而,在这光影交织的林荫下,望着脚下那执着跟随、嬉戏不休的光斑精灵,一个问题却也清晰起来:苦熬什么呢,有什么值得苦熬呢?这穿透叶隙、年年如约而至的阳光,自性起舞、瞬间永恒的尘埃,不正是对“熬”字最温柔的嘲讽与最明亮的启示吗?活着的意义,或许不在于熬过漫长的虚无,而在于能否像那些光斑一样,纯粹地存在,并唤醒沉睡的感知。
一路走着,一路瞎想,不知不觉地转了回来。月季花毫无倦意地盛放,仿佛时间已凝固。老人还未归来,阳光落在肩头,暖融融的,我决定在花旁的石阶上,安静地小坐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