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正良|风流也曾醉千秋(上)
——王朝背影之东晋文艺三杰篇
2024-04-23 21:09: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胡正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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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也曾醉千秋(上)

——王朝背影之东晋文艺三杰篇

□ 胡正良

  一

  世人都喜欢谈论“魏晋风流”这个话题,抛开固有的怀旧情结不说,从思想开放的真实感受来讲,其实最风流倜傥的封建文艺时代要数东晋。

  这个以南京为都城,曾经脱胎于西晋、战乱中度日、先后存续103年的王朝,除开国皇帝司马睿、晋明帝司马绍、晋孝武帝司马曜三人有些作为外,其他帝王大都昏庸无能、奢靡误国、结局凄惨。他们作为国家的象征,最大的贡献是维持了大一统的疆域,最大的收获是为中国文学艺术缔造了几位开宗立派的一代宗师。

  与东晋帝王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们治下文化领域的王羲之、顾恺之、陶渊明等名流雅士,他们的身份虽没有帝王们那般显赫,但在文艺的天宇上,却各领风骚、如雷贯耳、灿若星河。这是一组很奇特的历史现象,他们不仅创造了一个时代的文艺奇迹,更是把东晋打造为中国历史上再也无法复制的风流一代。

  身处乱世而不惊,出于污泥而不染。风流一代所独有的醉过千秋的凄美故事,一代风流所展露的令人叹为观止的旷世才华,是最需要后人越过时光的烟云,去凭吊缅怀、思索回味的。让我们走进源于晋朝的风流一代,看看一代风流的东晋岁月。

顾恺之《洛神赋图》局部(摹本)

 

  二

  历史选择王羲之,是东晋王朝之幸、中国文化之幸、中国书法之幸。王羲之也的确没有辜负“魏晋风流”这个后人赐予的高雅称号,他用无可替代的风流潜质,用永和九年的那场醉,用“天下第一行书”的无上荣耀,为中国书法树起一座高峰。

  说起王羲之,后人记住的大都是他的书法,其实他是一个能文能武的有故事之人。他的身上缠绕着晋王朝尤其是东晋王朝波澜壮阔的兴衰往事,他的梦里萦绕着士族门阀风起云涌的变迁轨迹。

  按照通用的说法,公元303年,王羲之生于魏晋名门琅琊(今山东临沂)王氏之家,当时历史还定格在刚复位洛阳的西晋第二位皇帝——惠帝司马衷时期,朝野上、皇族内一片腥风血雨,杀伐之声此起彼伏。公元361年,59岁的王羲之逝于会稽金庭(今浙江绍兴)。那一年,东晋的第五位皇帝——穆帝司马聃也在刚收复的洛阳显阳殿驾崩,时年19岁。

  王羲之近乎一个甲子的生命之旅,大致是“乌云压顶照前路,波涛汹涌随始终”。在这条路上,先后有八位皇帝陪伴左右、接续坐庄、短暂施政,继之有八王之乱、衣冠南渡、东晋北伐等历史事件连续发生。时代的大风大浪、时局的大起大落、时势的大喜大悲,即使放眼整个中国古代艺术史,也是十分罕见的。

  但是,风浪之中可以使人思想宁静,起落之时能够让人头脑清醒,悲喜之际便于催人心灵超脱,进而生发起一种无奈心理、落寞情怀、隐逸情结。可以说,王羲之的一生就是在这样的思想煎熬和情感嬗变中活得逐渐潇洒的,王羲之的书法就是在这样的时空背景和人文语境中变得逐步风流的。

  回望王羲之的成长之路,幼时的他,家境无比优越,父亲王旷、叔叔王导等都是朝廷重臣和知名书法家。他在山东老家的日子很短暂,五岁时便随家南迁,定居于南京乌衣巷。由于家族的耳濡目染,自幼喜欢书法的王羲之,在姨母卫夫人等著名书法家的指导下,七岁就展露出天才少年的书法潜力。尤其是成为东晋名臣、书法家郗鉴的“东床快婿”后,他的事业和书法更是一路高歌、突飞猛进、逐步封神。

  凝眸王羲之的仕途之旅,他从秘书郎起步,先后担任过宁远将军、江州刺史、会稽内史、右军将军等职务,称病弃官后,迁居于会稽山阴(今浙江绍兴)过起逍遥自在的半隐士生活,晚年则隐居于剡县金庭,直至生命的终点。与之相伴的吃墨的故事、入木三分的故事、鹅池的故事、写春联接连被盗的故事等等,让王羲之的为官之路生出很多典故。

  审视王羲之的书法之果,他幼时在家人熏陶下,广采众长,备精诸体,隶、草、楷、行各体皆擅;青壮年时,广交名流高士,专注楷书和行草,以笔法的平和自然、笔势的含蓄委婉、笔意的遒美健秀而著称于世,以格调的空濛浩渺、意境的深邃旷达、表现的飘逸隽秀而为集大成者,有楷书《黄庭经》《乐毅论》、行书《快雪时晴帖》《丧乱帖》和草书《十七帖》等经典流芳于世;兰亭雅集后,其代表作《兰亭序》一鸣惊人、耸入庙堂,王羲之以“书圣”之尊被历朝历代推崇备至。

  剖析《兰亭序》的前世今生,这一书法高峰的缔造,离不开永和九年(353年)的那场醉。这场酣畅淋漓的醉,成就了王羲之和《兰亭序》,它所蕴含的文化之美和本体之美,它所承载的人文之美和中和之美,即使经历了1600多年的岁月洗礼,到现在仍然醇香扑面、美不胜收。

  众所周知,王羲之所处的魏晋时期,是中国历史上社会极度动荡而个体思想却极端活跃的年代。由此引燃的文艺火炬,作为那个时代的晴雨表,不能不说是一种传奇。剥开这个传奇的内核,赫然闪亮的是中国古典美学的辐射。

  自中华文明肇始,到魏晋之前的两汉,是中国古典美学的奠基形成时期。这个时期的古典美学如同一本装帧粗放的教科书,崇天敬地的蒙昧情怀、道法自然的生存法则、天人合一的哲学观念、仁义礼智的伦理秩序、社会生活的浪漫悲怆,都在增添着它的趣味性和可读性。在这里,第一代美学先师,把读美、释美、论美的基点,放到了强调个体与社会、人与自然、理性精神与道德精神的和谐统一上;第一代美学大师孔子、孟子、老子等,把美在人伦、美在自然的命题确立起来;第一代文学大师屈原等,启动“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浪漫主义旅程;第一代新儒学代表董仲舒等,以经学美学为坐标,全方位阐释美学的经世功能,完成了情感与境界的天人合一。

  基于此,遥望两汉以前这些古典美学气息的高频次辐射,王羲之站在魏晋的时光里,在家族文化气息的陶醉下,深度解读和临摹书法鼻祖李斯《泰山刻石》等历代绝品的丰韵骨气和方圆绝妙。这时的王羲之一定感受到,这本教科书的意犹未尽之处是:这个世界的很多美好在于用另一种艺术方式去寻找注解,这段历史的很多空白在于用另一种审美情操去完善填充。正是这一素朴的原始醇香,为王羲之的书法思想孕育和《兰亭序》美学理念的形成,提供了可以随时落笔的翰墨投影。

  时光不负勤奋之人,灵感来自偶然瞬间。晋穆帝永和九年农历三月初三,那一天,春光明媚,惠风和畅,51岁的王羲之邀请司徒谢安、辞赋家孙绰、高僧支遁等41位高士名流,在浙江绍兴会稽山阴的兰亭举行风雅集会,祓禊之余,流觞曲水、赋诗饮酒。这次雅集成诗37首,众人一致推举王羲之为汇编的诗集写一序文留记。王羲之乘着醉意,在众目睽睽之下,用鼠须笔在蚕纸上即席挥洒,写下了28行324字的《兰亭序》。从此,中国书法史上的一座珠穆朗玛峰、中国文学史上的一篇经典散文、中国美学史上的一章光辉帖学诞生了,并给后世留下三个象限的美学意蕴。

  第一个是纯粹的文学之美。

  《兰亭序》这篇序体散文,是东晋政治风雨、社会风云、人文风采的生动写实,其深邃的思想内涵和跌宕的情感宣言,使读者在婉约清丽的境界中总体感悟了人世之乐、人间之痛、人生之悲。文章第一部分记述了聚会的时间、地点、人物、环境、盛况、天气、感慨等,描写自然风物之美、集会过程之娱、游目骋怀之畅,着重突出修禊的快乐;第二部分刻画了“静”“躁”两种人不同的人生追求、处事哲学和生命际遇,阐发生与灭、乐与悲之间的内在联系,着重强调生命的宝贵;第三部分批评了名士们的虚无思想、逸世观念、无为心态,并对结集的目的进行说明,唤醒名士们不能在难得糊涂中让生命浑浑噩噩地逝去,着重凸显“死生亦大矣”的从容豁达的儒道共存世界观。

  作为文学精品的《兰亭序》,是中国文学样式的一次革命,是魏晋风度的诗意喷薄,王羲之的探索意义在于:让历史的风云际会、人世的悲欢离合、命运的起伏跌宕、情感的交融碰撞、艺术的互补互鉴,都借助史家的严谨和细腻,借助诗人的浪漫和激情,把海一样的胸怀、海一样的气度、海一样的深邃,自然而澎湃地释放出来,从而把一个时代的生活故事完整地留给天空,把一段时空的审美寄托形象地留给大地,把一批文人雅士的虚无思想鲜活地留给未来。

  第二个是崇高的形体之美。

  《兰亭序》是中国行书的立宗宣言,王羲之的创造性贡献在于:把中国的古典书写模式从秦篆汉隶的官方庙堂中解放出来,把汉魏质朴苍茫的书风转变为含蓄自然的流畅书体,把汉字的实用性功能改造为注重技法和情趣的试验平台,在开一代先河之时,把行书的形式美、表现美,潇洒而高调地撒向社会、留在民间。

  如果从形式美学的视野和表现美学的视点来看,《兰亭序》是汉字几何关系最完美的排列组合,是汉字舞蹈最浪漫的“多声部交响”。在《兰亭序》里,秦篆和汉隶所遵循的字体大小几乎相等的比例关系远去了,所师法的字与字之间距离几乎相同的比率关联淡忘了,取而代之的,是字与字之间不受字体大小限制的诗意挥洒和不受间距疏密关系影响的自然表达,这就使324个汉字通过情感和气韵的引领,以黄金分割法的最佳态势完成了几何学意义上的一次完美超越;同时,汉字的舞蹈以“之”字为主旋律,21种飘逸的舞台、隽秀的舞步、潇洒的舞姿,舞出了游云之状、蛟龙之势、流水之幽,书法的内在本质由此彰显;以笔画与笔画之间的意象勾连为动态音符,324个起承转合的弧线、断连相继的弧度、笔断意连的弧光,奏出了晋人风韵、高士风骨、大师风采,书体的内在灵魂由此生发;以不拘小节和自然率真的补写、涂抹与改写为接续音节,8处情感的补白、情结的补给、情操的补妆,补出了“维纳斯”的断臂之美、“蒙娜丽莎”的微笑之迷、“思想者”的沉思之忧,书韵的永恒品质由此凝固。

  第三个是依存的中和之美。

  《兰亭序》是中国古典艺术所推崇的中和之美的光辉典范,王羲之的原创意义在于:把秦篆阳刚之美、沧桑之美所遵循的“骨、力、势”和汉隶阴柔之美所沿袭的“味、韵、趣”进行化学反应,通过意境催化剂和意蕴依存这一介质,把书法的平和自然思想、含蓄委婉理念、刚柔并济法则运用到书法本体的创作主旨之中,从而把行书的神韵、神采、神气引入到书法艺术的最高境界。

  如果深入其中,可谓是道家美学思想为其提供了多姿神韵,儒家美学思想为其平添了多元神采,酒神精神为其酿造了多味神气。在《兰亭序》里,王羲之以快乐为原点,用故事讲述善美给人带来的精神愉悦和人生启迪;以情感为坐标,用墨色渲染生美给人提供的生命尊崇和生命法则;以忧思为横轴,用线条贯通真美给人赋予的人格理想和道德指引;以启示为纵轴,用气韵串联道美给人生发的人生境界和大道无形。从而以追求绝对自由的理想观,把委婉的叙事与内心的怅惘糅合起来;以游乎四海之外的移情观,把个体的内在情绪与幕天席地的旷达性情融合起来;以忘却生死利禄的超然观,把人生的意义与未来的向往耦合起来,把自由、顿悟、意志植根于毫厘之际,书法的刚柔并济法则有了流淌神气的广远光泽。

  《兰亭序》带着醉意入世后,它的传奇故事开始一步步走向神坛、走入大众。开创大唐盛世的唐太宗李世民千帆阅尽,独崇羲之的魏晋风骨。随后,李世民时代的书法三杰(虞世南、冯承素、褚遂良)的摹本最为经典和权威。文人雅士的多体传承为兰亭文化赋予了多维视角,王羲之是第一个临摹《兰亭序》的,他在酒醒以后反复书写了多遍,却怎么也找不到当初的感觉了;民间的多元传承为兰亭文化奠定了广泛基础,这得益于唐代以来众多临摹本、石刻本的面世,得益于众多大书法家的传道授业解惑,这种靠师承关系接续的兰亭文化创作创造队伍,形成了民间弘扬兰亭文化的主流力量。现在,《兰亭序》早已飞入寻常百姓家,早已走进学习者的手机内存里。

  王羲之经历了魏晋历史地狱般的磨砺,才练就了创造天堂、构建高峰的力量。关于他和《兰亭序》的话题将是永恒的。永和九年的那场醉,从历史美学的演进逻辑来说,它属于一醉千古;如果从书法美学的辩证发展来看,它何尝不是千古一醉!

  一言以蔽之,《兰亭序》之所以能成为神品、成为经典、成为圭臬,离不开三个层面的相互依存,那就是文章里文学之美的感动人、书法上形体之美的感染人和思想间中和之美的感化人。王羲之被后世尊为“书圣”当之无愧,他用书法为魏晋风流书写了光辉灿烂的精彩一笔。

王羲之《兰亭序》局部(摹本)

 

  三

  时代选择顾恺之,是东晋王朝之荣、中国艺术之荣、中国绘画之荣。顾恺之也确实配得上这个“荣”字,他用浓墨重彩为“魏晋风流”平添靓丽底色,以不同凡响的风流韵致和飞天浪漫的《洛神赋图》,为中国绘画立起一座奇峰。

  谈起顾恺之,后人怀恋的大多是他的绘画,其实他是一位诗书画兼工的博学之士,时人曾送他才绝、痴绝和画绝这“三绝”予以褒奖。他的身上激荡着大半个东晋文坛的风云际会,他的画里寄托着风流雅士人神共鸣的炽热情怀。

  公元348年,顾恺之(字长康)诞生于江南无锡的土著氏族之家。当时,东晋的第五位皇帝——穆帝司马聃虽然才刚满5岁,但已即位3年;那一年的王羲之45岁,早已名扬天下。公元409年,62岁的顾恺之在朝廷册封的“散骑常侍”任上于都城建康(今江苏南京)去世。此时,刘裕已成为东晋王朝的实际主宰,中国历史上最傻的傀儡皇帝——晋安帝司马德宗正在弟弟司马德文(东晋末代皇帝)和夫人王神爱(王羲之孙女)的照顾下残喘度日。

  走进顾恺之的文艺版图,可以说是“醉心书画唤神明,大智若愚伴长路”。在这幅图画里,先后有六位皇帝临朝执政,多位权臣把持朝纲,多起叛乱祸起萧墙。皇权的起起落落、社会的黑黑暗暗、人世的迷迷茫茫,即使寻遍整个中国古代帝王更迭史,也是让人不忍回眸的。

  但是,起落之中可以使人看清锋芒,黑暗之时能够让人看到曙光,迷茫之际便于助人避开旋涡,进而激越起一份黑色幽默、曲高和寡、笑傲人生的激情和勇气。可以说,顾恺之的一生就是在这样的现实境况和认知感悟中度过的,顾恺之的绘画就是在这样的情感托付和审美流变中升华的。

  虽然顾恺之的家境与王羲之相比稍逊一筹,但生于江南的富庶之地、长于无锡的殷实之家,这份背景里隐含的家族荣耀,也是一般人家所不能企及的。然而,他一直没有做过多大的官,长期以军中文职干部的身份游走沙场和艺苑。

  但顾恺之作为乱世的天选之才,一生情感丰富、钟情文艺,关于他的故事,《世说新语》多有辑录。比如,他反吃甘蔗的幽默故事、为早逝的母亲画像的痴情故事、为朝中政治人物作画的迎合故事、与权臣桓玄斗智的诙谐故事等等,都说明他是一个有情怀、有智慧、有心计的可爱之人。当然,这些小佐料是撑不起顾恺之作为伟大艺术家的成就的。他最被后人看好和无法忘怀的,还是他的“三绝”。

  就“才绝”来说,顾恺之饱读诗书且出口成章,随机应变且信手拈来,妙语连珠且文倾朝野,察言观色且诙谐灵动。他的诗词歌赋,文人气息浓烈,讽刺意味深远,读来既酣畅淋漓,又发人深省;他的《论画》《画云台山记》等论著,不仅提出了“以形写神”等开创性观点,而且为传统绘画发展奠定了根基,成为后人无法逾越的理论经典。

  就“痴绝”来看,顾恺之的母亲早逝后,他一直想为母亲画一幅肖像以示纪念,在反反复复追问父亲其母相貌如何后,经过千百次的尝试,终于画出了让父亲等人都为之震撼的母亲画像。这份痴迷的情感,饱蘸着无限绵绵的亲情。他吃甘蔗一反常人的做法,从末梢最不甜处入口,最后越吃越甜、渐入佳境的过程,蕴含了多少生活历练、人生哲理。这份痴智,又有几人能够参透悟明。

  就“画绝”来论,顾恺之曾创作大量人物肖像及神仙、佛像、禽兽、山水等画作,在建康为瓦官寺画《维摩诘像》壁画时,其“春蚕吐丝”般的连绵线条,画人注重点睛的传神之笔,霎时使作品光彩夺目,引起京城和艺术界巨大轰动;尤其是他的代表作《洛神赋图》《女史箴图》等名品,达到了一个时代的艺术高峰,《洛神赋图》更是以“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首的显赫位置,成为后世仰望膜拜的历史坐标,成为中国美术史上的不朽力作。

  那就让我们聚焦《洛神赋图》,看看这幅经典名画所蕴含的美学思想、所诠释的爱情故事、所描绘的生活场景、所弥散的生命哲思。

  顾恺之所处的东晋中后期和不久前的汉末以来,是中国美学发展史上具有转折意义的划时代时期。这段不算太长的历史时光,如同一部卷幅浩瀚的连环画,虽然画面上战云密布、画页里刀光剑影,然而让后人和思考者倍感欣慰的是,伴着战火和硝烟、捧着离愁和别绪,凝结着“人物的品藻、玄学的探讨和文艺理论批评的建立”三大思想内涵的魏晋美学款款而来。

  站在这幅连环画前,顾恺之最直观的感受是,随着汉末儒学影响和重善轻美传统逐步退出东汉的历史时空,美学视野开始切换到重美轻善和研究美与艺术自身的特征上,尤其是曹丕把美学问题的独立探讨放在了第一位的实践经度上,嵇康以理论思辨的方式提出客观美学和形式美学后,魏晋美学迎来了它最卓越的贡献和表达。

  走近这幅连环画的中心画面,最真切的感悟是,随着晋代门阀世族的大力兴起,人物品藻的标尺也开始向人物的个性气质和风度才华上位移,这种品评尺度由于深深打上了审美的烙印,直接影响了各种文艺美学思想的发展;尤其是王弼的“正始玄风”扬起后,魏晋玄学迎来了它的辉煌一幕,他们依托抽象思维和义理分析,开始从哲学本体论上去探求人生的价值和理想,从“言”与“象”是否“尽意”的连绵争论中去凝结美学领域的艺术精神。

  基于此,顾恺之沐浴在魏晋下半叶的阳光里,在导师“东晋中国画革命家”卫协的悉心指导下,一边探究着这些文艺理论的实践意义,一边探索着中国画“以形写神”理论的精粹,卫夫子绘画注重线条造型的“静思巧密”之美,成为顾恺之一生传承和高扬的绘画真谛。这时的顾恺之,一边享受着夕阳的浸染,欣赏着这幅连环画,一边捧着巨笔走进画中,并最终成为这幅画里最亮的一页。此时的他应该想到,敞开思绪的历史画卷,敞开心扉的艺术空间,一定会让他用绘画找到生命纯美的瞬间。正是这一纯粹的现实香味,为顾恺之艺术思想的蓄积和《洛神赋图》美学思想的凝聚,积累了可以随时喷薄的美学能量。

  思想引领实践,并为实践绽开绚丽之花。盛开于东晋的《洛神赋图》,由于年代久远,创作时间已无法考证,原作也早已消失在时空深处,现在流传于世的,主要是宋代四件摹本,这些摹本长达6米,皆为绢本设色,分别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辽宁省博物馆和美国弗利尔美术馆。

  真容虽难觅,摹本亦精彩。关于《洛神赋图》,它是以魏国文学名家曹植的名篇《洛神赋》为蓝本,用连环画、折幅式的形式,讲述了曹植与洛神相遇、相恋、离别的爱情故事,我曾用散文诗对其进行解读:

  夕阳下,曹植的词赋绚为晚霞;洛河边,顾恺之的绢彩灿成神话。一切为了一场等待,等待翩若惊鸿的那一刹。你来了,袅袅飘浮的一片云,五彩绫缎卷起飘逸的华发。盼太久,青春的宫阙早已坍塌;念太悠,红尘的往事还未放下。天边的洛神,守望一生是为了等你一起羽化。

  碧波上,洛神的笑靥艳若桃花;绿树旁,曹植的情丝悄悄发芽。一切为了一次相会,相会千与千寻的那个她。你近了,矫若游龙的一幅画,衣袂飘飘倾诉缠绵的情话。聚太少,天国的温柔会不会慢慢融化;散太多,人世的冷雨暖不了春秋冬夏。身边的洛神,情牵一世是为了和你相牵相挂。

  云车上,洛神的目光绵绵流转;轻舟里,曹植的回眸惆怅交加。一切为了一场离别,离别千娇百媚的那片霞。你走了,风姿绰约的一道虹,马蹄声声踏碎了无言的落花。昼太短,滴血的社稷何时才能结痂;夜太长,入梦的封地只能把思念刻下。心中的洛神,幽思千载是为了睹你万代芳华。

  顺着诗意走,管窥图中经。《洛神赋图》之所以能成为“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首,是由其赋画联姻的意境之美、撼人心魄的故事之美、姹紫嫣红的色彩之美、浪漫绮丽的想象之美、婉约悲怆的爱情之美、夸张细腻的造型之美共同架构的。走进它就如同走进了中国古代文人画、人物画、山水画、神仙画的百花园,这里的每一处蓝天碧水、每一棵古树奇松、每一片五彩祥云、每一位人物形貌、每一个怪兽鱼虫,无不显示着它的高妙与雄奇。

  就意境和爱情之美而言,曹植《洛神赋》的故事家喻户晓,曾让万千世人垂泪惋惜,顾恺之用《洛神赋》的人物原型和情感线索作为画作的主题主线,以全卷三部分相互连贯、彼此辉映的篇幅,以写实的手法、“美人香草”的意蕴,曲折细致而又层次分明地描绘出曹植与洛神之间真挚纯洁的爱情,在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把文学经典引入绘画本体之中,并实现赋与画强强联合,开了文学与艺术相互转化、相得益彰的先例,这种魄力说是开天辟地也不为过。

  就色彩和故事之美而论,《洛神赋图》整体设色浓艳、典雅鲜丽,给人一种视觉审美上的全方位震撼和空间思索上的多维度期待,其色彩变化的节奏与故事展开的线索完全对应,其色彩运用的尺度与情感递进的过程完全吻合,其色彩表达的主旨与人物命运的结局完全一致。这种用色彩来烘托故事、用故事去选配色彩的组合方法,这种用浓淡变化来折射心理、用情绪起伏而妙入毫厘的呈现方式,实现了视觉通感与心灵感悟的完美契合。

  就想象和造型之美而云,《洛神赋图》虽然取材于曹植的原赋,但在情境的设置和情节的表现等方面又超越了原赋。顾恺之凭借天才的想象,虚构出现实生活中根本不存在的许多神仙和奇禽异兽,如长着一对长长鹿角的海龙、长着豹子头的怪鱼等等,不仅增加了画面的神秘感,而且强化了故事的传奇性;顾恺之依托惟妙惟肖的造型幻象,以传神的动感、质感、观感等细节,如不同的水势、水态、水花的组合,神驾六龙云车离去,玉鸾、文鱼、鲸鲵等相伴左右,洛神回忆张望等过程,不仅体现了故事的曲折生动,而且表达了洛神和曹植的依依不舍,这种微妙的瞬间是充满诗情画意的。

  因此,顾恺之的《洛神赋图》,不仅代表了东晋时期中国绘画的最高水平,而且对当时及后世画家产生了深远影响。主要是:文学与艺术的结合,抬升了文学作品和艺术作品的双重价值;连环画式的长卷构图,开启了中国画从实用功能到审美自觉的思想飞跃;以形写神的笔法,实现了中国画从传统写实到创新写意的哲学思辨,为世人留下了一幅永远鲜亮的历史画卷。顾恺之被后人敬为“中国画祖”货真价实,他用绘画为魏晋风流增添了光彩夺目的惊艳一页。

标签:王羲之;顾恺之;美学
责编: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