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柏华|杜甫《阁夜》新解
2025-05-13 15:04: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陈柏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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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夜

杜甫

岁末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

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

  这首诗作于代宗大历元年(766)冬,当时吐蕃不断侵扰,松、维等州曾被占领,而蜀中军阀又相互混战,国势江河日下,人民少有宁日。杜甫当时衰老多病,生活无计,举家流转于西南,终因战乱而不得不滞留夔州,寓居西阁。在一个霜雪满地的寒夜,诗人有感于军中鼓角之声、人民野外凄苦的号哭声以及诗人自身的不幸际遇,写下了《阁夜》一诗,抒发了对军阀混战、人民涂炭的愤激忧伤之情;同时也表达了诗人自己飘零无依,屈志不伸的孤寂伤痛。总之,伤时忧世,哀民叹己,是《阁夜》的主体内容;愤激、忧伤与沉痛,是《阁夜》的基本情感。

  首联“岁末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明写时序与天气,照应题目中的“夜”字。实写诗人老大体衰,四处漂泊,居无定所,流落边远之地的人生际遇。

  “岁末”言一年将尽。“天涯”说漂泊之远。“岁末”“天涯”告诉我们在一年将尽游子都纷纷返乡归家之际,诗人却只能依然漂泊在遥远的天边。其中“岁末”一词,除了指一年将尽之外,似乎还暗示诗人已至迟暮之年。“景”本指阳光,这里引申指光阴。“阴阳催短景”表面是写阴阳二气相互作用,让时间过得特别快。实则是写诗人深重的时间紧迫之感。“催”字正是诗人这一主观意识的反映。有人以为这里的“短景”是说冬天昼短夜长的客观事实,未必确切。

  “霜雪霁寒宵”的凄清冷峻与诗人当时艰难窘迫的生活处境和凄清悲凉的心境相关相通。诗人在此取用“霜”“雪”这两个意象,其本意就不完全是为对当时的天气状况作实录。生活的经验告诉我们,“雪上加霜”只能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之中,事实上“霜”与“雪”不可能同期而至。然而这里诗人却“霜”与“雪”同取并用,表明诗人取“霜”用“雪”的主要意图在于写意而不在写实。诗人借助于“霜”“雪”这两个意象,除了要给读者以当时自然环境极其恶劣的印象而外,更重要的是要借此暗示诗人所经受过的种种如霜雪般的人生苦难,以及诗人那时那地如霜似雪一般凄清寒冷的心境。显然,“霜雪霁寒宵”的作用不只在于反映当时天气的实况,也是在借此营造凄清寒冷的气氛,表达自己生活晚景的凄凉,暗指当时整个社会的不幸。

  显然,《阁夜》的首联就不仅仅是“岁末”和“天涯”这两个意象具有极强的抒情功能。“霜雪霁寒宵”也是不可轻忽的抒情意象的存在。我们把“霜雪霁寒宵”这凄凉寒怆的夜景,和诗人凄凉寒怆的人生境遇联系起来解读,不仅使得诗歌首联对句里的每个意象都具有了积极的意义,而且也使诗歌抒情主人公的形象变得更加丰满。

  颔联“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由首联的自叹不幸,转而叙写社会的动荡。

  “五更”借指整个通宵。有人说“五更”指天亮之前的黎明时分,也勉强可通。“鼓角”借指战事。诗人采用“鼓角”而不取“烽烟”,主要是夜晚鼓角之声可以作用于听觉。“悲壮”两字写出了诗人内心的感慨:“悲”的是社稷动荡,民生蒙难。“壮”的是军民联手,拼死抵抗。“三峡”当指西峡、巫峡、归峡,与诗人当时身在夔州相关。“星河影”指倒影在三峡之中的星光与银河。“动摇”兼言三峡与星汉倒影都在晃动。

  “五更鼓角声悲壮”实写诗人亲耳所闻与心中所感。而“三峡星河影动摇”则是诗人借助于想象并运用夸张的手法构造出来的一个虚象,属于王国维所说的“造境”之列。诗人取用“三峡星河影动摇”这一意象的着眼点应该是在“动摇”二字上。所谓“三峡星河影动摇”,就字面而言,是说整个三峡的山和水都在震荡,都在动摇。诗人的目的就是要借用这一意象,形象地反映当时的战乱给整个西南社会带来的震荡之巨之烈。其紧承“五更鼓角声悲壮”而来,似乎是说三峡山水的剧烈震荡,正是那寒夜擂动的战鼓和吹响的号角带来的。他要给读者这样一个强烈的暗示:寒夜军营里的鼓角声,震荡了三峡,震荡了整个大西南,也震荡了整个唐朝社会。

  现在人们多认为“三峡星河影动摇”是实写,是诗人对“三峡美丽的夜景”的描绘,也是诗人对“三峡美丽的夜景”的欣赏。很显然,这样的结论跟整首诗的主体意识不相吻合,跟诗歌里其他意象的情感指向也相互矛盾。为了调和这种矛盾,于是有人又进一步生发说:“它的妙处在于:通过对句,诗人把他对时局的深切关怀和三峡深夜美景的欣赏,有声有色地表现出来。”意思是说,诗人一面被悲壮的“五更鼓角”声和“野哭千家”的恸哭声所激愤,一面又被霜雪初霁时三峡深夜美景所陶醉。并认为把这两种常人不能共时存在的情绪结合起来一并写,正是诗人匠心独运的妙思佳构。

  试想一下,一个漂泊天涯、衣食无着、人事音书漫寂寥的诗人,一个面对战乱、耳闻千家野哭、心系国忧不能忘怀的诗人,一个忧时伤世、怜人哀己、终宵难眠起坐不能平静的诗人,他有这个闲情雅兴在那霜雪初霁的严冬深夜去欣赏三峡的美景吗?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面对万方多难的现实,这是诗人一直惯有的心态。诗人感时伤世,叹己忧人,一切美好的景物在诗人面前都只能是触发诗人感伤情绪的存在,不是让诗人“惊心”就是让诗人“伤心”。诗人却因何独独在写这首诗的时候一反常态,能够在这“五更鼓角”“千家野哭”的悲壮声中从容地去欣赏那“三峡美丽的夜景”呢?

  我们不妨再换个角度试想一下,三峡的地理形势和三峡地段江水奔流的情形,星星与银河又怎么可能影映于三峡的江水之中呢?再说冬夜霜雪初霁,星光河影纵使能够倒映于三峡江水之中,我们的诗人又当身居何处才有能欣赏得到那“群星参差,映照峡江,星影在湍急的江流中摇曳不定”的美景呢?几经推问我们不难发现:那个时刻,那种境地,诗人决不可能,也决不会去欣赏所谓“三峡美丽的夜景”。把“三峡星河影动摇”理解成是诗人“三峡美丽的夜景”的欣赏,既不合人之常情,也不合事之常理。

  颈联“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紧承颔联而来。“野哭”在野外哭,写人民流离失所的痛苦。“千家”极言受众甚广。“闻”听到,引申为受到。“闻战伐”受战争的影响。“野哭千家闻战伐”就是说千家万户因为战争而流离失所,在荒郊野外号啕痛哭。形象地反映了这次战乱给广大人民带来的灾难之深重,同时这也是对“三峡星河影动摇”最好的也是最直接的诠释。

  这样的理解不仅保证了诗歌本身上下文气的贯通,也把诗人从“欣赏三峡美丽夜景”的误解中解脱了出来,使得“三峡星河影动摇”跟诗人当时的情感意脉完全一致,从而保证了“三峡星河影动摇”与“五更鼓角声悲壮”、“野哭千家闻战伐”等前后意象之间的同一性。

  顺便说一下,那些把“野哭”理解成“一闻战伐之事,就立即引起千家恸哭,哭声传彻四野”之类的说法,笔者不取。

  假如我们再把“野哭千家闻战伐”与前文的“霜雪霁寒宵”联系起来看,就会在我们的面前呈现出这样的画面:在数九寒冬的漫漫长夜里,在大雪覆盖着的茫茫原野上,成千上万因为战乱而流离失所的大人小孩,在痛苦万分地哀号着……形象而又凝练地反映了战争给广大人民带来的巨大痛苦。

  “霜雪寒宵”与“野哭千家”前后影映,相得益彰。“野哭千家”的人们,因为“霜雪寒宵”的环境,显得更加的痛苦不堪。诗人对饱受战乱之苦的广大下层人民的深切同情,对那些挑起战乱的罪魁祸首的深恶痛绝,也因此变得更加鲜明和突出。运用“诗歌意象关联性”原则解读前人诗作,往往可以发现别人解读所没有注意到的点,从而获得更多他人所没有发现的认识。

  而“夷歌数处起渔樵”则是说当时没有受到战乱影响的地方很少,只有漂泊在江湖之上的渔人和生活在深山老林之的樵夫。“夷歌”少数民族地区的民歌。“数处”星星点点,十分有限。“起”发出、兴起。“渔樵”渔人和樵夫。这一句除了表明了诗人所在“西阁”区域的地方特色,与诗歌首联的“天涯”相照应之外,更主要的目的还在于要借此意象表现战乱给整个社会带来的普遍性灾难,还在于要表达诗人对家国时世的深沉忧虑和对广大受苦受难百姓的深切同情。

  “夷歌数处”表明能有这等轻松愉快的歌声的地方实在没有多少。“起渔樵”表明那时能够无忧无虑地唱唱民谣山歌的也只有那么几个打鱼、樵柴的人。渔夫生活在江河湖海之上,樵夫生活在深山老林之中,他们远离尘世,生活尽管十分清苦,却可以避免战争的侵扰。跟那些在战乱中东逃西窜、寒宵野哭的人们相比,他们的生活却清静得很多。他们对生活的要求不高,只要能拥有几分清静就足可以让他们快乐地唱起民歌来。

  显然,诗人在此运用了苛政猛于虎的笔法,取用“夷歌数处起渔樵”与“野哭千家闻战伐”构成对比,从一个特别的角度,凸现了生活在战乱之中的人们的艰难困苦。另外,诗人取用“夷歌数处起渔樵”还给我们这样的一个暗示:当时整个唐朝社会,只剩下渔夫、樵夫生活的江河湖海和深山老林等极少数的几个地方没有战乱,其他地方都硝烟弥漫,哀鸿遍野。这虽然含有夸张的成分,但诗人却以此形象地反映了当时的战乱给整个社会造成的灾难程度之深,波及面之广。同时,诗人的忧愤之情,也在这里得到更为充分的体现。

  历来人们都认为“夷歌数处起渔樵”是写诗人在数九隆冬的深夜听到的跟战伐声、野哭声同时存在的第三种声音,其作用在于“显示地方的风情”,婉转表达诗人流落异乡,地处僻远的“悲伤”。

  《阁夜》表达的是诗人忧时之怀、哀民之痛及叹己之苦,其心情是凄清悲凉沉痛的,整首诗呈现出来的风格是凝重沉郁的。在那样隆冬的寒夜里,在战伐鼓角竞鸣和千家悲痛的野哭声中,诗人怎么可能仅仅是为了“显示地方的风情”而对“渔人和樵夫唱夷歌”作特意的描绘呢?这种理解跟诗人当时那种沉痛的心情,跟整首诗那种沉郁的风格,显得很不协调。与诗人所要表达的伤时之痛的主旨,也缺少必然的关联。如果“夷歌数处起渔樵”当真只是“显示地方的风情”的描写,那这一句在整首诗中不仅是属于不切主题的闲笔,甚至可以说它是跟诗歌主体情感风格完全不和谐的败笔。

  至于说“夷歌数处起渔樵”的作用只在于暗示诗人“流落异乡”,只是表达诗人身处天涯的伤己之痛,依然未免失之过浅。

  杜甫向来“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他岂能容寥寥七字之中就有五个字的闲笔?准于常理,诗人取用“夷歌数处起渔樵”必然会有更深层的寄托。为此,我们根据诗歌意象的“联系性”、“同一性”和“和谐性”原则,觉得“夷歌数处起渔樵”在诗歌里属于“以乐景衬哀情”的存在,表明西南地区除了“渔”“樵”之外,别无安宁之所,流露出来的依然是诗人哀民伤时之痛。

  尾联“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就其语意看,应该是“人事音书漫寂寥,卧龙跃马终黄土”的倒装。“人事音书漫寂寥”又从对时势的感伤回到对诗人自己人生的审视,“人事”是一个内涵复杂的语辞,既指自身事业,也指亲朋故旧。“漫”满、全。“寂寥”寂寞、空旷,引申为落寞、没有着落。诗人此时已经日渐老迈,且身在“天涯”,不只是距离故乡遥远,也兼指被朝廷边缘化。作为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为志愿的杜甫,面对国家动乱,人民疾苦,当然很希望能够为国效力,但现实又告诉他希望渺茫,于是自然而然地有了“人事音书漫寂寥”的悲叹。这一叹息里,既有对自身不幸的叹息,也有对国事不安的无奈。这时诗人放眼西南地域,忽然想起两个历史人物来:“卧龙”指诸葛亮,东汉末人。“跃马”指公孙述,西汉末人。这两位都是诗人心目中的英雄豪杰。据说他们在蜀地都有祠庙。虽然光耀一时,又怎么样呢?最终不也是统统化为黄土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了吗?诗人抒发的这种人生虚无主义的论调,其实是诗人自己对自己的麻痹或安慰。没有别人理解,现实又没有出路,那总得找个理由让自己从情感的困局中走出来吧。

  最后一联,收束全诗,既回顾历史,感伤时势。又审视现实,叹息自身。不仅忧时伤世,更含有愤激不平之情。

  至于说“这两句流露出诗人忧愤感伤的情绪。像诸葛亮、公孙述这样的历史人物,不论他是贤是愚,都同归于尽了。现实生活中,征戍、诛掠更造成广大人民天天都在死亡,自己眼前这点寂寥孤独,算不得什么。这话看似自遣之词,实际上却充分反映出诗人感情上的矛盾与苦恼。”(百度百科)估计是深受清人沈德潜“结言贤愚同尽,则目前人事,远地音书,亦付之寂寥而已”(《唐诗别裁》)评议的影响,把“卧龙跃马终黄土”理解成“贤人和愚人终成黄土”,实在不明所以。

  整首诗,格调庄严,感情沉郁。意旨明确,思虑发散。行文自然,纵收自如。把诗人自己的不幸,与国家的动荡、人民的不安,高度融合在一起,充分体现了杜甫一贯的沉郁顿挫、忧时伤己的诗歌创作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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