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河
□ 王新伟
旅居江南十数载,亦周遭四处辗转游走,身处江南水乡,所不乏见的自是江南恣意密布的河网,蜿蜒于山川之间,串联起城镇乡野。无数的河流跃入视野,或大江大河,或涓涓细流,而在我梦中时常流淌的不过是一条庸常到在地图上找不到痕迹的故乡小河“毗河”——抑或说在每个中国人心中都有着这样的一条河流——因为每一条河流都是传奇,每一条河流都有故事,每一条河流都铭记岁月。
故乡的河名不见经传,故乡的河湮没无闻,因为相对于绵延的江河而言,它太过短小。而正是这无闻的小河,却承载了我最初的岁月,牢牢地烙印在我的记忆深处。
人到中年之后,很多时候,过去仿佛是一个遥远的梦。关于故乡的河,亦是遥远梦中的点点滴滴。
有水就有鱼,这话是确切的。在毗河里,鱼及其他物种的种类繁多,难以胜数。有鲫鱼、鲇鱼、黑鱼、鳜鱼、嘎牙、窜条,还有泥鳅、蚂虾、螃蟹、黄鳝等各类野生鱼,甚至还在河边的沙滩上偶尔能见到乌龟以及捡拾几颗乌龟蛋。
下过一两场春雨,地气上升,冰开春来,河岸边蒌蒿满地,芦笋破土,有的芦芽自水里钻出来,刚钻出水面的芦芽是紫红色,倒影是黑灰色。岸边的桃红柳绿映进水里,水里是一片白色的模糊。蛰伏一冬的鱼儿探头探脑,不经意间碰到芦芽,或是在啄吃附着在芦芽上的小蛤蜊,使芦芽摇出一圈圈涟漪,扩散开去。赤足涉水,春水微凉,水草将足踝紧裹,偶有鱼虾游过,围着脚踝,忽然间又向远处游去,仿佛在窥探神奇的外来物种。两岸杨柳依依,不请自来的燕子回家一样在低空娴熟地盘旋,偶尔轻点碧水。停留在枝干间的翠鸟,也开始伺机出击,目标一旦锁定,雷霆出击,冲向水面,捉鱼而去。不远处,连绵的田野已是麦色青青。
在一个遥远的夏日午后,木叶蜷缩着低垂叹息,知了在焦灼地叫,村里的大人们在午睡,在村口忽然杀出一群咋咋呼呼的孩童,踊跃着冲向毗河。在靠近河流的那一刻,动作迅速的小伙伴已经脱得精光,把衣服随手搁置在岸边的草丛,纵身扎进河中,原本在烈日下慵懒的河流瞬间被注入沸腾的队伍。夏天的毗河也是有怒浪滔天的时刻的。一场暴雨过后,平时涉足可过的河流骤然成了浩浩汤汤的,不可逾越的鸿沟。混浊的河水中裹挟着树干、南瓜、西瓜、破烂衣服,甚至有惊慌失措不断挣扎的牛羊随着激流转瞬而过。而我们就站在河岸的高坡上远远望着,诧异于平日温顺的河流突然间成了灾祸。
悄然间,秋风起了,芦花白了。毗河迈过了夏日的躁动而归于平静,天高地迥,毗河对望着高远的天空,天空的云遗落于毗河的水面,河面也成了水中云的另一片天空。阳光已不再那么炙热,太阳变得硕大而旷远,恍如远古的传说。两岸的坡地上,高粱高高耸立的秸秆、黄豆饱满的颗粒、烟叶裂开嘴的花萼与耷拉的大片蒲扇般的叶子……在太阳渐渐西薄中拉长了彼此的影子,直至将枝头映入毗河水波之中。那时的我,放学后牵着家里的两只羊羔,牧羊于河滩之中,并提着筐子割草,不经意远望间,寂静的光辉平铺毗河的水面之上,碎金万点,不远处的河对岸,牧人正驱犊而归。
冬天里的毗河安然地横卧于村野,洁白如丝带,如白练。幼时的自己是那么疯,数九寒的雪天里,咋呼着跑到毗河上砸开一块冰,兴奋地尖叫;拿一根细竹竿撑起河床,那冰便行驶开来,成了一座冰船,满载着童年的欢悦。或是于结了冰的毗河上借着光滑的冰面欢叫着疾行;抑或是碎冰而网鳞,捕得几条寒冰里的小鱼带回去让母亲把它们煮成可口鲜美的汤。这些向时雪日里的童趣,俯仰之间,皆已化为了陈迹。尽管它们已不再如我眼前正飘飞着的如杨花柳絮般的雪花那样的清晰,但它们却能够依然如这洁白的雪花一样给我心灵上以温然的感受。
“偏是人间留不住,只恨当时作寻常”,过去的终是过去了,时光终究像一条河流。
人到中年,活得其实已经不是日子,而是被岁月沉淀后的心境,是时光和自我较量后的馈赠。人生最难是清醒,是告别复杂,回归简单。我们每个人终将像奔腾的河流一样,无论曾经如何惊涛拍岸,浊浪滔天,终将归于沉稳,涓涓无声,湮没在岁月中,隐入凡尘。
故乡的河,是回望,是故事,是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