莳秧往事
2022-06-12 21:00: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丁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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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莳秧要唱莳秧歌,两腿弯弯泥里拖。背朝日头面朝水,手拿仙草莳六棵。”这是一首流传于江南沙上的莳秧山歌。山歌响起,一股浓酽的乡愁,止不住漫延开来。

  我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经历了“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集体经济年代。在儿时的记忆中,每年夏初“双抢”来临,便会在布谷鸟的鸣唱里,遇见非常壮观的莳秧景象。水田里,人影稠,众声喧,秧儿荡,水汪汪。在生产队长的统筹安排下,除年老体弱的社员负责拔秧、不会莳秧的男社员负责挑秧外,其余青壮社员全都下水田莳秧。

  一切准备停当,伴着生产队长一声“开工”的号令,二三十位站成雁阵,原本嘻嘻哈哈、互相打趣的青壮男女社员立马鸦雀无声,打响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弯腰低头背朝天,眼疾手快腿后挪。左手分秧,右手莳秧,节奏轻快,你追我赶,犹如在舞台上表演一出集体舞,而“扑、扑、扑”的击水声,则成了美妙的伴奏。其间,负责挑秧的男社员,颈上挂一块半干半湿的毛巾,哼唱着自编的挑秧号子,在田埂上来回穿梭:“吆嘿!一声号子震天响哎!秧苗到来手弗停呀!又快又好不马虎哎!秋后好收万担粮呀!……”有人把捆扎好的秧苗抛向田间,因用力过猛,浊水污泥溅在某位女社员的屁股上,霎时,笑声四起。生产队长和会计手持长竹竿,负责检查莳秧的质量,看秧苗莳歪了还是莳斜了、莳多了还是莳少了、莳深了还是莳浅了……严格标准,决不含糊。倘如遇见不达标的,翻工、扣工分不算,免不了还要呵斥一通。不一会儿功夫,白茫茫的一大片水田,被巧手编织出一方整齐的绿毯。绿油油的秧苗,一行行,一列列,横平竖直,整齐划一,俨然列队出征的战士。

  那时候,人民公社、县政府在莳秧季经常组织莳秧大赛,给予优胜者工分奖励的同时,还给他们颁发印有“莳秧能手”红字的热水瓶、脸盆、茶缸等奖品,让莳秧能手们倍感荣耀。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改革春风吹遍神州大地。国家在农村实行土地承包制,我家分得了四亩半承包地。自此,除草、割麦、脱粒、莳秧、施肥、捡稻穗、打农药等填满了我的少年生活,成了课余生活的全部。于我而言,在所有的农活中,莳秧是最苦最累的差事,不仅耗费体力,而且考验耐力。夏天到了,在外打工的父亲抽空回家,把水田耥好后,便把拔秧、莳秧的活撂给了我们母子三人。那年,我13岁,弟弟10岁。

  炎炎烈日下,母亲负责拔秧,我和弟弟负责莳秧。刚开始时,在那烂乎乎的水田中,秧苗怎么莳都莳不好。手指抽出时,莳下去的秧苗屡屡被带了出来。好不容易莳成一行,也大多东倒西歪,看不顺眼。母亲见了,停下拔秧的活,边示范边给我们讲解。持秧苗的左手,不能拽太紧,得保持放松状态。在拇指、食指和中指的协调配合下,掭出五六根秧苗。右手接过后,拇指挟紧,食指和中指并拢伸直,紧贴苗根,快速下插,使秧苗直立于水田。切不可用大拇指代替中指和食指莳秧。否则,莳下的“烟杆头秧”(指拦腰莳入泥土、根梢朝上的秧苗),必定会烂秧、缺棵;秧苗必不可倾斜着莳下泥土,否则会成“面水秧”(指斜插泥土、贴近水面的秧苗),遇到大水或大风,必然出现倒伏、烂苗。莳秧时,眼睛要盯牢行与行、株与株的间距,横竖都要对齐,切不可“前清后白”(指前三棵秧挤在一起,后三棵秧间距过大)。——此正是俗话所说的“莳秧看上埭”。

  经过四个下午加黄昏的苦熬,我家的四亩半水田,在没请帮工、不误农时的情况下,莳上了秧苗,乡亲们纷纷点赞:“这两个孩子真了不起,将来定有出息!”母亲听了,浅浅一笑。她以她独有的方式,给两个儿子上了一堂“身泡稻田水,方知粒粒苦”的人生课。

  “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布袋和尚《插秧诗》)少年莳秧的经历,为我注入了“劳动吃苦”的“成长养分”,拥有了更多抵御风霜的能量。现如今,土地流转,规模经营,农活由职业农民干,全程机械化作业。原先的农民渐渐退隐,莳秧成了陈年旧事。如此,我们的下一代、下下一代也就缺失了接触土地和农作物的机会。他们知道稻谷是怎么长的,米饭是怎么来的吗?……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我离开家乡、疏于农活已有三十多年了。少年莳秧的经历,让我明白,人可以远离农活,但不能忘记农民;人可以远离家乡,但不能忘记那片生养自己的土地。

标签:莳秧;秧苗;水田
责编: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