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炉子·老虎灶
2020-12-24 22:20: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璎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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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璎珞

  最初,茶水炉是烧的稻糠还是碎煤?隔着三十多年的风烟,我也已经记不大清了。

  茶水炉子是老街人对烧水卖水的老虎灶的称呼。在我能有的有限的记忆中,三四里长东西向的富安老街上,茶水炉子有两家,一家在西街西岳桥巷口,一家在东街头薛家巷口。

  而我想说的这家是东街的,因为它是我姑妈开的,并且与我的童年有关。

  准确地说,这家茶水炉子店一开始也并不是姑妈开的,而是她的母亲——我街上奶奶开的,只是奶奶过世后我姑妈继承,并将茶水炉从米市街与老街交叉的板桥口迁到了东街头。

  烧老虎灶卖茶水这样的营生为什么会在历史的长河中出现?大概是因为在自来水出现之前,即使是街上人,吃水用水也主要是从河里挑,河水有杂质需要沉淀,一家一户地挑水、沉淀、烧水太复杂,成本又高,因而集中烧水、供水的茶水炉子店应运而生。

  虽然是从前,但我也扯不了太远,因为1976年我才出生。关于我父亲帮衬姑妈开茶水炉子时期挑水、贩娃娃头儿(学名苜蓿,又称金花菜、草头)等姐弟相依为命的种种艰苦辛酸,我只是后来从外人以及父亲自己的嘴里得知一鳞半爪。当炉烧水卖水也没有“垆边人似月”式的浪漫,尽管好多人告诉我,姑妈年轻时骨子(模样)很好。那是在上世纪80年代初期,一个买自行车、扯布、打火油、拾豆腐茶干依旧要凭票排队的年代,一个对伪团长后代依旧讳莫如深的年代。而我和妹妹无疑又是幸运的,因为作为知青下放的我的父母,已经落实政策回城,进了富东商业公司成为双职工,生活虽然依旧清简,却并不缺衣少食。

  1982年,我开始上小学。姑妈的茶水炉子是越过东岳桥(音,不一定正确),路过铁匠铺,绕过农具厂,我父亲送我上街上学歇脚的第一站。

  孩童的眼睛里闪过离别父母寄人篱下的悲伤,但更多盛着简单明快。

  老街沿街的铺面是连体店一溜排,西家的东墙就是东家的西墙。卸下姑妈茶水炉子店的闼子门,陈设一览无余。西侧,墙上挂着姑父的照片,照片下一台缝纫机、一张方桌、几条长凳;中间,环木柱,靠前是四五口敞口大缸,缸内储满亮汪汪的清水,靠后是一堵“┛”形的墙,墙后是姑妈的卧房;东侧,中间以一堵矮墙隔开,里口堆碎煤、放侧铲,外口是依墙垒的半人高的老虎灶。

  许多冬天的清晨,当父亲才撑下脚,穿着花棉袄的我刚跳下自行车大杠,还没来得及伸直发麻的腿,呵呵冻僵的手指,那只叫米花的卷毛狗已经迎上来,围着我和父亲又是跳又是舔。姑妈的茶水炉子上永远热气腾腾。“德生上街啦!”老虎灶边,等待冲茶水的街坊邻居大声招呼。灶膛里,通红的火苗呼呼直蹿,灶上,几眼汤罐盖口“呲呲”地冒白气。“姐——”父亲撑好自行车,掸掸身上的霜雪,脱下纱线手套。“浪子,帮舅舅泡杯热茶!”姑妈边忙着照应炉火、冲茶,边扬声喊我二表哥。老虎灶右侧的石板上,永远有一溜排等待冲开水的茶瓶。

  夏天,方桌、长凳摆到街对面的廊棚下。廊棚有南北的穿堂风。姑妈一家在廊棚下吃饭,米花趴在桌子底下“呼哧呼哧”喘气、吐舌头;街坊邻居闲来无事坐在廊棚下喝茶、谈天;从庙巷、园艺队上街的乡下人走累了,则在廊棚下放下担子,歇歇脚,讨杯水喝,顺便挑个凉帽(一种麦秸编的草帽),或者买双布鞋。

  是的,记忆中,姑妈还卖过凉帽和布鞋。由于1分钱一瓶的茶水维持不了四口之家的家用,除了烧茶水炉子,姑妈还兼打凉帽、糊糨子做鞋子。闼子木门板是糊糨子的好工具。冬天,将闼子门卸下来擦干净,将面粉冲开水搅成糊,然后拿排刷蘸面糊将一块块碎布头贴到门板上,刮平、压紧,然后再晒十来个太阳,做鞋面的糨子就成了。我没有亲见姑妈、父亲用缝纫机打凉帽的情形,但是半球形的凉帽楦子我在姑妈家见过。另外,老虎灶上,放在汤罐之间收茶水钱的篓子,就是个倒置的没有边沿的凉帽。从这个篓子里,姑妈拿给我的零花钱从1分、2分涨到了5分,而我吃着零嘴,也顺利上完了我的小学。

  我已经记不清大水缸是何时撤掉的,老街通了自来水之后,茶水炉应该有一段时间烧自来水。1989年,我父母在离姑妈茶水炉子店仅一二百米的老街东头买了房,自此,我家正式回富安落了户。而姑妈家的光景也越来越好。大表姐工作、出嫁;大表哥在外地工作之后成家、立业、留学;二表哥留在老镇上工作,陪在姑妈身边。冬天的晚上,上好闼子门板,水汽濡濡的白炽灯下方桌上,姑妈会将布条、鞋底、剪刀等杂物推到一边,端上一盘酱油糖醋拌烫大蒜、姜丝(或姜片)、百叶。我二表哥经常会抿上两盅小酒。碰上我父亲上街,我姑妈会喊,“来,德生,浪子,陪你弄两盅!”二表哥也会站起来,“舅舅,坐下来,一起弄两杯!”

  三十多年后,我依旧记得父亲一脚跨进茶水炉子店门就喊“姐”的样子,记得父亲、二表哥、姑妈坐在闼子门内方桌边一起吃饭、抿酒、抽烟的样子。

  是的,我父亲、我姑妈都抽烟。这个社会,女人抽烟仿佛特别不可以原谅。在老街上,背地里我姑妈有“辣胡椒”的绰号,意思狠、厉害。

  我姑妈年轻时确实厉害。我父亲没少被她打,她也与街坊邻居吵过数不清的架。然而,时至今日,我、妹妹以及表哥表姐表嫂们都已释怀。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存方式,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不易,尤其少年就失去父母的他们,尤其子尚年幼就丧夫守寡的母亲(姑妈)。

  我们也都十分庆幸。尽管生活一路龃龉,但强不过数十载相依为命结成的姐弟深情。

  我的姑妈与我父亲没有血缘关系。

  我父亲这一生,当着姑妈面,或者人前人后提到我姑妈,从来都是尊称“姐、我姐姐”;我的表哥表姐表嫂们,提到我爸,也均是尊称“舅舅、我舅舅”!

标签:姑妈;茶水;炉子
责编: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