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哲诗歌赏读
2020-06-26 22:13:00  来源:江南时报  作者:贾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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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也是苦命

/贾哲

蜻蜓初访于荷角之时,荷以为

自己一生是平静的

会相顾于涟漪、云朵和天光

因因或田田,美人出浴,娉娉婷婷

最后的幻象是藕断丝连

从浊里来,却不见一丝浊

舞于清涟之上,却不见一丝妖

后来,荷叶,越长越大

荷朵,越抽越高,风,总来

摇摇晃晃,把玉人撞伤

塘水一再干涸,荷叶从清晨

借来潮气,裸身的美人恋着月光

秋风从叶缘一寸寸带走了绿

荷朵,晨凋一瓣,夕凋一瓣

三日半残,五日全残

留下麻雀蛋的莲子,被镰刀刈割

枯荷听雨,翠鸟飞去谷底结草为巣

蠢蠢欲动的铁锹,渐渐接近

藕,一无所躲,一无所逃

一个读过周敦颐和柳永的女子

端庄于茶床前,她用木羹舀取莲子

看它在沸水里沉浮,香气被逼

出来,弥漫在空中,和茶中

2019年7月8日南京

黄文庆点评:荷被公认为好命,从容,清静,高贵。其实,荷也是苦命的。叶那么大,最易招风;它一直想留住珍珠,却没有留下一颗;荷花红白,开得盛大,却也凋得惨烈;荷篷被隔断脖子,掰开脸;残叶断梗备受秋风欺凌;藕被刃器搜寻围剿于泥中;莲子经历过水火煎熬,灵魂出窍……

荷如人,再高贵,谁都是苦命!

 

那一夜,我和山里一位孤苦的老人

/贾哲

他累了一天的身体像一截枯树干

躺下了,释放到夜空这年迈的气息

是大山深处无限羸弱无比疼痛的声音

锄头,犁耙,一辈子土里抛食

子夜的白月亮

悬在他几间老屋子的上空

这际遇,像是一次洗礼

更像是剥离

在离开野远的林子回到城市之前

我必须再次撩起这僻壤之水

洗净蒙垢的良心,并且记住老人

豁着牙齿的笑容,以及

写在小村医生药方上的姓名

事实上,我整夜未眠

老人断断续续咳了一宿

期间,我送去过水和热毛巾

终有一天,我的身体会变成

一间沉默的房子,而现在

还得一次次,哽咽着大声的呼唤

黄文庆点评:时光的密度是不均匀的,诗人所经历的一夜,仿佛是一段遥远的沧桑。近距离地看到一位住在僻远深山的老农艰辛而寒碜的生活,这是民间的最低处,是荒凉的角落。诗人一夜里,内心有着复杂的况味。有怜悯,有同情,有担心,有自责,有反思。世界荒芜了、麻木了、装睡了,诗人依然是赤子。人类需要诗人,因为人类需要保留和延续善良和天真。

 

这世间万物都有归宿

/贾哲

都寂灭了,连同雪山的洁白

大海的蔚蓝,我且退守在一隅江湖

等几只水鸟衔来一束冻僵的野火

为我作伴

没有人想记住悲伤,至少看上去

都是无比幸福的,提到缄默或是沉痛

在墓地,抱着纸钱的孩子满含泪水

土坡上,匆匆爬行的蝼蚁

似乎都被风的手指拈碎过内部

我一直期待佛光、善念如水

想坐在莲花台上,全是慈悲之心

是的,除了土地没有什么可以托举

飞鸟和星辰,我必须从悲伤的眼眸中

撤掉盲目的颂辞

摄取泥淖,黄土里的化石

安抚草芥卑微的忧伤,并坚信泥巴

风和罪孽都会给予归宿

黄文庆点评:如果把目光拉得足够深远,越过忧伤之后,会无限的超脱。因为世界会被用旧,时光也会化作枯朽的齑粉,所有的种子也有吐不出芽的一天,天地宇宙都会衰老。如果我们打量一下现实,就会发现,天物太少,垃圾太多,万物似乎已经用过了一轮。可是宇宙会翻新自己,如此看来,什么都是一瞬,什么都有归宿。所以,在大宇宙的一隅一瞬好好活着,才是最高智慧。

 

向木钟问询

/贾哲

命与运之间,隔着尘封的木钟

它在新梦与旧迹里左右摇摆

落日,躲进西窗,又躲上塔顶

几棵篁竹在东墙作画,又在西墙作书

竹马如此容易老去,来不及回望

就已寒鸦萧瑟。凭谁问:君认命否

这兀得回答!来到此世之前

无人征询过我的意见,打钩或打叉

生前,亦无人能给自己预定归期

向死而生的路上,到底有没有谁

蓄意加害于我,那不是命,应该是运

现在好了,黄土不断上涨

认不认命由不得你我。日子恍惚

并且心有不甘,心有不忍

黄文庆点评:木钟,就是木铎。它浑然于天地间,敦厚不语,可它有灵性,以不说之说,传布神意和天机。其实,问或听都只是一片空茫和惘然,叩问木钟的意义是被命运左右的人在思考。谁不是被动地活着,所谓一生,就是收拾父母生养既成事实之后的残局。一半顺命顺运,一半挣扎逆袭,当人和神的博弈结束了,当人不再叩问木钟,生命也已到了尽头。所以,叩问,即是活着。

 

骨感的冥想

/贾哲

那根钉,像那个诗人芦柴一样的椎骨

注定要扎在最瘦弱的色彩里

某个缝隙,一只巨大的蝎子绕开蜈蚣

剧毒掩盖着土腥与腐烂

我早年作品里描写过江河,布道

寻常人家的柴米,此时光景与往昔不同

于是,我反复比对每一根蒲草

包括尖锐的松针划伤脚踝的长度

门坏了,大脑也是,腐朽处闭合着

陈旧的桐树油香

八月,野生甲鱼爬上了岸,爬进了

热浪滚滚的厨房

红烧,清炖,横竖都难逃一死

黄文庆点评:诗人的生命是一条通向无限远处的专用道路,它运送新生也运送亡灵,运送花朵也运送青铜。今天,这一段路上运送的是一些坚硬和锐利的尖器、刃器。诗人对它们是关切的,它们是天地的骨骼和兵器。这些骨感的事物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物理性的,如“钉”“芦柴”“椎骨”“蒲草”“松针”“厨房”等;第二类,化学的,如“蝎子蜈蚣的剧毒”“土腥”“腐烂”“桐油”等;第三类,精神灵魂的,“诗人”“瘦弱的色彩”“布道”“大脑““野生甲鱼”等。这世界所有的对抗都逃不过这三种。诗人都是呈现者,而不是下结论者,所以,是引发出了疼痛、恐惧,还是引发出了认可、欢呼,就是读者自己的事了。

 

水蛇

/贾哲

上年坟时,我在祖母坟前挖土

一只冬眠的水蛇睁开了眼睛

我赶紧培上了几锹新土,深怕惊扰了它的美梦

水蛇是我童年时的伙伴

在河沟,稻田,田埂,即便被咬了一口

只会起一个小小的包

从一条田埂到另一条田埂

就消了

黄文庆点评:冥冥间,天地显灵。深究一番,便会击掌激赏,对老祖母的感受和记忆也真也幻地投射到水蛇上,写蛇更是写老祖母。诗的文字通灵,基于诗人视接人冥,心鹜八极。读此诗会想起陆游的句子,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贾哲,笔名虚石,1967年生于大别山,南京大学硕士研究生毕业,江苏省作协会员,著有诗集《玄川集》、新闻作品集《记录与见证》等,居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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