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春读史】李庭芝与扬州城(上)
2020-06-02 09:25:00  作者:束有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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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读史,读到《宋史》卷四百二十一《李庭芝列传》,其中有一段文字记载,让我联想到了扬州城及扬州“宋大城”问题。

据《李庭芝列传》,李庭芝的祖上是汴京人,12代人同堂,当时号称“义门李氏”。随着中原宋金战火不断,北宋王朝丢掉了汴京而南逃,李家也不断南迁,最后在今湖北的随州落了脚,李庭芝就出生在随州,那是南宋嘉定十二年(1219年)。李庭芝出生的时候,“有芝产屋栋”,他家的屋梁上竟然长出了灵芝草!乡亲们都前来聚集观看,认为这是生男孩的吉祥之兆。出生后,果然是个男孩,于是父母就以“庭芝”来作为这个儿子的名字。

李庭芝少年时就特别聪颖,喜欢看书,每天能诵读数千句话,因此,他的智慧和知识储藏量总是在一般的长者、老者之上。由于当时战事吃紧,科举制度受到影响,国家不能正常招生,李庭芝报国无门,就主动向当时的荆州将帅孟珙递交书面“策论”,阐释自己对时局的看法,请求为国效力。孟珙这个人除了领兵打仗,还会给人看面相,这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见手下车骑将士告诉他:李尚书来拜谒。第二天,李庭芝果然来了。孟珙很欢喜这个不到20岁的小伙子,回头又对他的儿子们说:“我相过很多人的面,没有像李庭芝这样的。他的名位将来一定会超过我。”当时四川军事警务方面都吃紧,孟珙就让李庭芝去到施州的建始县去当个知县。

初入仕途的李庭芝就表现出了不一般的领导才能。他“训农治兵,选壮士杂官军教之。”除了抓好正规军训练外,让农民平战结合,并选择身体强壮者参杂在军营中,让官军教会他们武艺和作战技能,这样就极大地提高了地方自卫能力。过了一年多,当地民众都知道如何进攻和防守,善于骑马打仗,无事则带着武器耕作,敌寇到了,则能全部参加作战。他的这种做法,被周边的夔州等地区的将帅们效仿,得到了推广。淳祐初年,20岁出头的李庭芝终于考中了进士,开始正式步入仕途,担任孟珙的幕僚,主管机密、文字事宜。孟珙死后,上遗表举荐贾似道自代其职,同时又向贾似道推荐李庭芝。李庭芝感恩孟珙知遇之恩,于是扶送他的棺柩葬于兴国县,随即弃官而归故里,为孟珙服丧三年。

由此可见,李庭芝是个十分重情重义、懂得感恩的人。这也为他日后的人生命运定下了基调。

据《宋史》本传,李庭芝及其与扬州城的关系,至少有四方面值得关注。

一.在战火间隙做好扬州城的重建和经济文化复苏

宋理宗开庆元年(1259年),贾似道担任京湖宣抚使,让李庭芝留守扬州,暂时当扬州的“知州”。李庭芝第一次当上了扬州的最高行政长官,治所当然在扬州城。但时间不长,由于巴蜀一带战事吃紧,蒙元的军队已经从西南面压过来了,李庭芝又被调任峡州知州,以防守巴蜀长江出口。由于朝廷用将不当,加之大暑天热,宋军将士“暍死者数万”,致使宋军被蒙元大将李璮率领的军队击溃,许多城池失守。李庭芝在战乱过程中,又接到母亲去世的消息,遂“丁母忧去”,向朝廷请假,要回家为母亲服丧守孝三年。此时,朝廷议论选择驻守扬州的将帅,宋理宗说:“无如李庭芝”,即没有哪一个人比李庭芝更适合。于是“夺情”,强行让李庭芝脱下丧服,披挂上阵,主管两淮制置司事,治所仍在扬州。于是,李庭芝率宋军反击,打败了李璮的元军,杀死其将帅厉元帅,平定南城(在古山阳县即淮安县与阜宁县之间)后,返回治所扬州,这是李庭芝第二次成为扬州城的最高长官。景定元年(1260年),李庭芝又在乔村打败元军李璮军队,攻下东海、石圃等城邑;景定三年(1262年),李璮投降。为保障民众安全,李庭芝将从蒙元军队手中夺回的涟水三城(大城、东城与西城)民众全部迁徙到通州、泰州之间。

当初,李庭芝初到扬州时,扬州城刚刚遭受元兵火灾之罹,房屋全被烧毁。扬州当时的经济主要依靠盐业来获得利益,但制盐“亭户”大多因避战乱而逃走了,公私盐业一派萧条景象。李庭芝作为地方最高行政长官,敢于承担责任和风险,全部由政府贷款给民众,借钱给老百姓修房子;房子修建成后,又免除居民所借的钱。不到一年时间,官府民居都修好了,城市的规模也得以恢复。

此外,李庭芝还组织民力,开凿运河四十里到金沙、余庆盐场,以节省车费运输。同时还疏浚其他运河,放免亭户负盐二百多万,使“亭民”(产盐户)没有车运之劳苦,又能够免除所负之盐债。这样一来,逃出城的人都回来了,扬州的盐业得以迅速兴盛起来。扬州的盐业兴盛与运河疏浚及整个城市出现的兴旺景象,给饱受战争之祸的扬州人民带来了一线生的希望,也为战后扬州城重建和发展积累了经验。

李庭芝在抓好扬州城复苏工作的同时,积极恢复扬州文化教育事业。据《宋史》本传记载,他又大修学校,教以《诗》、《书》,让人们学习俎豆祭祀礼仪,让士大夫们修行习射之礼,以儒家思想来教化扬州百姓,使扬州城的文脉在战火中得以残存。郡中发生水旱灾荒时,他就命令打开官方粮库赈济;如果官方粮库储备不足,就让当官的和富裕大户拿出自家的私人财产来赈济灾民。扬州的民众对李庭芝是感恩戴德,敬之如同父母。

一次,朝廷大臣刘槃从淮南来到临安(今杭州),入朝拜见皇帝宋理宗。当皇帝询问他淮南的事情时,刘槃回答说:“李庭芝老成谨慎,军民相安。现在边防不感到惊惧,百事都已做好准备。都是陛下委任的人选得当所取得的成效啊。”

二.为抗击元军而建设扬州三城之“宋大城”

扬州是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其城市发展最早与吴王夫差于公元前486年开挖邗沟、建设邗城有关。历经隋唐发展,根据宋代沈括的《梦溪笔谈•补笔谈》所记载,扬州城的规模已经达到“南北十五里一百一十步,东西七里三十步”。 隋代在蜀冈上筑江都城,唐代在江都城基础上,又在蜀冈上筑子城,并在蜀冈下筑规模更加宏大的罗城(即“唐大城”)。所以,唐代的扬州城是“两重城”即双城格局。杜牧诗句中有“街垂千步柳,霞映两重城”,即指蜀冈上下连成一体的隋城和唐城,亦可指是唐代专属的大城(罗城)和子城。

江都城、子城、大城(罗城)可谓是“隋唐三城”。

五代时期,扬州城被南唐李璟为防后周世宗柴荣的攻打,派人放大火烧毁,并将扬州城的居民强行迁移到江南;当后周世宗柴荣的军队进入扬州城时,“城中仅余癃病十余人”。后周政权只好在扬州故城的东南隅重建一座城周二十余里的“周小城”。北宋时,以周小城为扬州城,又命南唐时迁移到江南的扬州居民全部返回原籍,让这个新建起来的扬州城重新有了活力与生气。

到了南宋,扬州出现了 “宋三城”,即:宝祐城(又名“堡城”、“堡寨城”、“堡城寨”)、夹城、宋大城。

本节主要讨论“宋大城”源于何时及地点问题。

文物出版社2010年出版的《扬州城——1987-1998年考古发掘报告》(以下简称《考古报告》)前言P6中,根据《甘泉县治》引《宋朝言行录》,认为“宋大城”是在南宋绍兴年间(1131-1162年)由郭棣知扬州时所建。引文是这样的:

“绍兴中,郭棣知扬州,以为故城凭高临下,四面险固,初李重进始夷之,而改为今城,相距二十里,处势畀渫,虏来袭瞰,易在股掌,请即遗址建筑。无几时役竣,与旧城南北对峙,中夹甬道,疏两濠,缓急足以转响,谓之大城。” 根据这段记载,《发掘报告》解释为:

郭棣知扬州时,看到州城北面的蜀冈上,原唐代故城(子城)地势险要,是防守要地,因而在故城址上筑城,与州城南北对峙,两城之间夹甬道,以联络南北二城相互支援。

根据《发掘报告》对《宋朝言行录》的理解,扬州“宋大城”应是建在蜀冈上了?

《发掘报告》同页接下来的描述,又十分令人费解:

在蜀冈故城遗址上建的城,名曰“堡城”,联络州城与堡城的甬道,名曰“夹城”,从此,宋代扬州有了大城(与堡城和夹城相比而言的宋大城)、堡城和夹城,成了南宋王朝在江北的战略据点。

在这里,又将前面郭棣在蜀冈上建筑的城称为“堡城”了!

《发掘报告》P50继续将郭棣干的这趟活称为:“可据以防守来犯之金兵,所以在蜀冈故城址上修筑‘堡寨城’或‘堡城寨’,又名‘堡城’,与宋大城南北对峙,在两城之间又筑夹城,至此,扬州形成宋三城。”同样将郭棣在蜀冈上建的城直接变成了“堡城”,并且继续生硬地循环论证“宋大城”的存在,使郭棣所筑的真正“宋大城”不知去向。

《发掘报告》之所以出现这样的逻辑混乱现象,根本原因是要想方设法回到明代《嘉靖惟扬志》卷首所附《宋三城图》的坐标方位上来,其思维被《宋三城图》所牵制。因为这张图反映的是宋大城在南,宝祐城在北,夹城居中。

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我们还是应该回到历史时空中去找答案。

第一,郭棣所建之城不在蜀冈上。如果《甘泉县治》引《宋朝言行录》不虚,那也只能告诉我们一个信息,即:南宋绍兴年间,由知州郭棣所建的城应该称为“宋大城”,并且这个城不是在蜀冈上,而是在与蜀冈“故城”“相距二十里”的老城即“周小城”所在方位。只有在这种情形下,称郭棣在蜀冈上又建“堡寨城”“堡城寨”、又名“堡城”(见《发掘报告》P50)方可理顺得通。《发掘报告》将郭棣时期建筑的“宋大城”、“堡城”全部置于蜀冈上,显然是违背了常理,难以自圆其说。

第二,“宝祐城”与“夹城”建设时间有先后。如果郭棣在绍兴年间既修建了位于蜀冈上的“宝城”和蜀冈以南的老城“周小城”,扬州第一次出现“宋大城”,那么根据《发掘报告》P50关于“夹城”的研究,是郭棣第二次于淳熙二年(1175年),为连接宋州城与堡城,在两城之间筑甬道,修建了“夹城”。到了南宋理宗宝祐二年(1254年),由两淮宣抚使贾似道指挥,对原“宝城”花了三年左右时间重新营建。所以在《宋三城图》中,就出现了“宝祐城”而没有了“宝城”。如果我们不强行认为郭棣在绍兴年间是在蜀冈上干的活,那时还没有什么“堡寨城”“堡城寨”,而认定郭棣是在“周小城”基础上筑“宋大城”,那么,“宝祐城”的最早建筑者应是贾似道,而不是他人。所谓“堡寨城”“堡城寨”“宝城”之说,都是后世文献所为,不足训。

第三,南宋时,扬州应该有两次营构“宋大城”。第一次营构的“宋大城”是由宋高宗绍兴年间的扬州知州郭棣所建,如前所说。第二次营构的“宋大城”是由宋理宗景定年间(1260-1264年)的扬州知州李庭芝所建筑。两次“宋大城”营构,前后时间相差100年左右。

据《宋史》李庭芝本传记载:“始,平山堂瞰扬城,大元兵至,则构望楼其上,张车弩以射城中。庭芝乃筑大城包之,城中募汴南流民二万人以实之,有诏命为武锐军”。

由于在蜀冈的平山堂上能鸟瞰到扬州城,元兵至时,会在平山堂上构筑望楼,摆开车弩阵势,向城中猛烈发射弩箭。鉴于这种对主城区易造成威胁的地型地貌,就如同后来明代在营建南京城时,曾出现“紫金山上架大炮,炮炮打到南京城”不利地理条件一样,明王朝是加强对主城区的城墙建设,筑高墙,而不是去毁掉紫金山。李庭芝为了保障蜀冈脚下“扬城”(即周小城方位)的安全,决定对“扬城”采取“筑大城包之”的防御手段,尤其是正对着平山堂的“扬城”北面,修筑的城墙要更高大结实,只有将“扬城”用高墙再围挡一周,不仅让从蜀冈平山堂上飞来的弩箭被高墙挡住而飞不到城里,还可以对敌人攻城时起到更好的防御作用。新筑城墙与老城之间,无疑是会实现城门与道路贯通,建筑物之间相互照应,这样,终于在原来老城的基础上,又筑成了一座“宋大城”。

为了充分利用好这座空间更大、平战结合、功能更全的宋大城,李庭芝募集汴京以南的流民二万多人充实城中的人口。朝廷又下诏,将这批人组建为“武锐军”,以进一步加强扬州城平战结合、全民皆兵的能力。这座“宋大城”坐落在远离蜀冈平山堂的南部,在扬州宋三城的最南部,与位于蜀冈上的“宝祐城”相距多元?根据《发掘报告》P51可知:考古实测显示是1200米,崔与之《扬州重修城濠记》中为“相距余二里”。不到2公里,较为可信。至此,扬州南宋三城由北向南的关系就顺了,依次是:宝祐城——夹城——宋大城。后人据此制作成真正意义上的“宋三城”图,并流传至今。

但是,《发掘报告》(P6)将《宋史》中的这段记载理解为:李庭芝“为阻止元兵控制蜀冈中峰平山堂,乃加大城包平山堂于城内,紧紧控制蜀冈中峰、东峰两个制高点。”“扬州博物馆网站”“学术研究”刊登的《浅谈扬州宋代平山堂城与堡城的连结》一文,也将《宋史》中的这一段记载误读为:李庭芝是在平山堂所在的蜀冈上筑大城,要将平山堂城给包起来,让它更加高大坚固。

这种对历史文献的误读仿佛告诉我们,李庭芝是要在平山堂高地上把城筑得更高更大些,好更加便于元军来了后,能够居高临下,痛痛快快地向“扬城”万箭齐发,让扬州城早日荡平。这显然是违背了历史常识,也不符合宋代扬州城空间布局的合理走向。

必须指出的是:《浅谈扬州宋代平山堂城与堡城的连结》一文在引用《宋史》李庭芝本传中这段记载时,将史书中的“扬城”写成了“大城”,讹成为:“始,平山堂瞰大城,大元兵至,则构望楼其上,张车弩以射城中。庭芝乃筑大城包之。”“扬”与“大”,一字之差,意义完全不同,如果是有意径改历史文献,或间接引用错误历史文献为我所用,那就值得深思了。作者由此得出的结论是:“平山堂城的修建及改建历史,可以简单地归纳为欧阳修建平山堂、贾似道包平山堂、李庭芝筑平山堂城等三个阶段”。实在令人啼笑皆非,这也与他们所从事的扬州“宋大城”考古工作完全背道而驰。我们必须肃清这种对扬州历史文化名城误读造成的影响。(未完待续)

作者束有春,文学硕士,研究员。长期从事我国文化史研究和文化遗产保护,先后发表有关古代文学、历史文化、文化遗产、民俗学等方面的研究论文百余篇,出版《理学古文史》《感知风骚时代》《传统与现代》《江苏戏曲文物研究》等学术著作多种。现为江苏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炎黄文化》杂志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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