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风村的小广场让深秋的太阳晒得暖,黄豆、玉米棒、高粱、红豆散在地上,安安静静卧着,像些守着光阴的老物件,连影子都透着温吞。
打黄豆的姚植安先瞅见我们,手里的豆秆“咚”地落进豆堆,嗓门亮起来:“来客啦!老弟兄们快出来!”屋门跟着“吱呀”响,几个身影慢慢挪到广场上,问候声裹着日头的热乎气,把周遭的凉都烘散了。
胡树明在村里当卫生员四十多年,袖口还沾着药棉的白,就摸出手机给镇上住院的管阿姨拨电话。语气里满是雀跃:“家里来熟客喽!带了锣鼓家什,还有你天天念的电动轮椅——回来就有人教你骑,不用急!”
旁边的陈锡宏,以前是队里的队长,抬手托了托往下坠的下巴,脸上的皱纹笑成了褶子:“自打有人记挂咱,这广场就活了。笑声多了,逢年过节坐在这儿望村口,盼小汽车来的心思也重了。”他顿了顿,指了指自己不太灵便的腿,“十几年啦,吃的喝的用的,都不用提。扬剧团、淮剧团来唱过,汪琴的《十根丝线》,包伟的琵琶《烟花三月》,咱都听着呢。”他又笑,“脸笑不圆,巴掌拍不响,腿也站不直,可咱的心是热的,比这日头还热。”
当年三十八个休养员,如今就剩十个老弱。“多亏遇着周洁、朱俊松、李晓莉、刘久英,还有好些叫不上名字的好人,春夏秋冬都来。”陈锡宏说,“家里墙上贴着毛主席、朱总司令的像,每天太阳一出来,我就拿干净毛巾擦灰——得谢谢他们给的安稳日子啊。”
管阿姨坐在半圆的正中间,我们也围着塑料凳坐下。脚往凳下的横撑上一勾,双手往膝盖上一放,刚好支成个简易的靠背。耄耋老人身子一歪就能倚着,软乎乎的,比正经椅子还贴心。
演员坐在圈子中央,87岁的陈祥英悄悄拉我袖子,声音轻轻的:“他们都喊我大漂亮,我就爱热闹。现在吃的用的都不缺,就盼着有人陪我说说话。这会子演员就在跟前,不用抬头,听得清,还能握着手——真是贴心到家了。”
刘长江的吉他响了,是《小草》。调子像山涧的细流,慢慢淌出来,绕着广场转。“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们跟着哼,老人们背后的“靠背”也似有了劲,跟着轻轻晃。桂花香飘过来,混着歌声,在日头里缠缠绕绕。
徐建国举着杖头木偶上来时,十个老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这扬州木偶戏,他们熟。不过眨眼的功夫,木偶脸上换了十几种脸谱,红的、蓝的、金的、绿的,光色闪着,老人们的欢呼就没断过,连带着手里的拐杖都跟着敲地。
正热闹着,木偶“呼”地喷出二尺长的火苗,像条红龙蹿起来。老人们激动得直跺脚,连声喊“精彩”,身子一歪,背后的“靠背”竟顺着贴过来,稳稳托住。陈祥英拍着腿笑:“还是小时候在老家看过这个,都八十年啦,还是这么好玩!”
胡树明是个戏迷,刘英刚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就跟着和。腔调、身段都学得有模有样,连手的姿势都不差。姚植安在旁边拽了拽他衣角,低声说:“别作怪,好好听。”他憨憨一笑,扮了个鬼脸,调子却越扬越高:“……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孙晓玲开口唱《我的家乡在高邮》时,整个广场都静了静。是汪曾祺先生的词,用乡音唱出来,软乎乎的,一下子把这场重阳村晚推到了兴头。
没有灯火,有满场的日头;没有音响,有满场的掌声。笑声裹着旋律,在晒透的粮食香里荡来荡去。散场时,十个老人搬起塑料凳,走几步就回头望,只说一句:“常来看看啊。”





